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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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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华转身时,琅琊那个欲说还休的眼神,安碧城却深深刻在了眼底。
两个风华少年,一座传说中的城池,如花怒放的年华,却只留下寥落寂寞的声音,荼靡落了一地。
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他已然被这种悲伤侵染到无以复加,那么深陷其中的李琅琊又该是怎样的心绪……
安碧城无声上前,轻轻拍了拍琅琊的肩,安慰话还没有出口,琅琊却给了他一个微笑,一个足以在之后不算漫长的岁月中任他无数次想起的微笑,不是强颜欢笑,只是给他的微笑,充满着感激,以及某种心照不宣的微笑。(或许这样就好了……)
“那位八重将军居然要亲自值夜,想必今夜的大明宫会很热闹吧~~”波斯人带着笑意,顾左右而言他。
李琅琊不置可否地笑笑,淡然看着远处,大明宫的灯火次第燃起,隐忍而疏离。
在骊山离宫的那段日子,端华曾将朱红栏杆拍遍,将千阶青石走过,将石笼旧诗览尽。
太后甚至当面夸过他,“皇甫中郎不光武艺过人,也颇有儒将风范。”他谢恩,却只能暗地里苦笑着,若不这样,怎么排遣心中千丝万缕的思念?
已然不记得那五年的离别是怎样度过,短短几月,却已被相思没顶,一边自嘲着“皇甫端华,你真是没出息,为了那个一心一念想要杀你而后快的八重雪至于这样么?”一边却日日望着长安的方向,遥寄那片无法抵达彼岸的念想。
初回长安,不过是远远的一眼,一颗心怦然跳动,根本无法聊解相思,只不过是加深了沉沦。
他想见八重雪,想得发疯。
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期望着一场倾盆的甘露。
所以,只要燕燕轻描淡写的一句“头目今天晚上要亲自值夜哦,端华去不去?”,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转了身就走。
所以,推门的一瞬,他甚至连手都微微颤抖,下一刻,朦胧的灯光落在脸上,也映出那人执刀而立的修长身形,双眸笼着看不清的神色,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
所以,就算被八重雪一把摔在墙上,脑中嗡嗡作响,他还是……
等等!这是什么状况?!
“那么上司关心下属,也是……理所应当!!”耳旁森然的声音恰好回答了端华的疑问,八重雪怎么可能不记得赏香宴上那场闹剧?他八重雪最不屑于金吾卫中的饭后八卦,那时他自己却被人当了整整半月的聊资,笑煞了多少人,如果不是师夜光……
去,师夜光是谁!!??那个混蛋!!!想到那人,八重雪又是一阵心烦,一个转手就将皇甫端华整个人甩向兵器架,“我打死你个死红毛!!”
完了,他居然还记得……
听到八重雪说到赏香宴,端华就一阵恶寒,可是被修理到这种程度,却完全是预料之外,八重雪完全是要他的命啊!明明自己是救了他的人,居然还恩将仇报。一时被恼怒冲昏了神志,什么相思,什么恋慕,统统抛到脑后,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抬腿就向眼前的人招呼过去,却有人自身后大力地将他拉了开去,耳边还有人絮絮叨叨不住地说着什么,可是他统统不知道,只是吼着,“那种情况下我还有什么办法?叫你又没反应……”
本能的,端华只想要那个人明白,他是真的为了他好,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五年的漫长甄选也好,日夜不住的相思煎熬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他八重雪。
然而,世上确实有一些无法到达的距离。
比如他和八重雪之间。
八重雪理了理衣上的皱褶,漠然敛容道:“出
发!”
“也带上我啊——”话音刚落端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破碎的理智慢慢跑回了他的脑中,之前几乎对八重雪大打出手的记忆让他几乎傻了眼。
然而,八重雪只冷了脸,横他一眼:“你已是带罪之身,难道还想抗旨么?“
只一句,就让端华哑了口,徐徐才吐出一句:“……那你要小心。”而后只能默默看那人冷哼一声,一挥手,浩浩荡荡的金吾夜巡队伍鱼贯而出。
那一刻,端华脑中闪过很多东西,八重雪的那句话,让他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其实那个人是在乎他的,是担心着他的安危的,可是只有那么一瞬的时间而已,之后的他却只是一边自嘲着自己的傻,那个人怎么可能担心自己,一边自言自语着
——自做多情也该有个限度吧,皇甫端华你这个傻瓜。
有些什么就这样错了过去,不留痕迹,只余遗憾。
当晚戍时整,金吾卫一行以岁末清查为由,进入禁宫。
太极宫、掖庭宫、皇城等各宫门被分兵把守。共计一百零三人,正在赶往各守备处。其余二十人,则由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亲自带领,由玄武门直奔大明宫。
那水榭里,有人又在拨动琴弦,身影朦胧仿若自云中踏来,忽又不见了踪影。
师夜光,施施然站在帘后,墨色弹花的锦衣,飞金孔雀纹的腰带,神态自若。他弯了弯笑眼,悠然看着远处灯火阑珊处,宫灯飘忽的光亮随着那人的身影次第暗下,又次第亮起,愈来愈近。
“八重,这下可怎么办呢?不把你绑在身边,我就不安心呢~”他咯咯地笑起来,心下却是幽幽一叹。那场不欢而散之后,谁也不曾见过谁,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捕风捉影般总在寻找那抹红色的身影,只是那个人,怕是恨不得再不相见吧?然而他,却又不得不与那人相见,哪怕被他厌恶,也想要护他周全。
八重雪和橘风风火火地赶到水榭,进门那一刻只看到竹帘后的剪影轻微一动,八重雪不疑有他,上前一步,道:“万岁,臣……”
他低头,礼未成,却只听得青竹帘轻响,清冷的味道迎面扑来,“八重,”熟悉的声调,微不可闻的一顿,续道,“将军~~”而后,天旋地转,瞬间沦陷。
满耳清亮的铃声,拥抱里带着冰雪的气息,微凉的唇自侧脸轻轻擦过,三分爱恋,三分暧昧,三分玩笑,还有一分的若即若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师夜光!!!
——这个笨蛋!!!
八重雪的脑中霎时炸了开来。
在一片惊异的眼神中,枫桥夜泊凛然一闪,师夜光侧身避过锋芒,才险险接住刀锋,苦笑着,“在下只是和将军开个玩笑,不会真的亲下去的……”
“皇上他人呢?”不等师夜光解释,八重雪冲口问道,眉眼间已然带了怒意。
“当然在嫔妃那里啊。”
话音未落,八重雪刀上寒芒又是一闪,近乎失态地吼道:“你敢假传圣旨!?”
师夜光你个不要命的疯子,就算要引我来也不必用这种法子,任你再是得宠,假传圣旨是死罪你懂不懂!!??
八重雪心下把那个无事生非的家伙骂了千万次,脑中却也转过不知多少主意,把在场的人都杀人灭口吧,还要毁尸灭迹!要不露一点痕迹……
一旁的橘看着那双璃墨瞳仁里杀机顿起,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四周的侍从更是被上将军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吓得纷纷逃开,却只有师夜光仍旧留在八重雪身前咫尺,双眸熠熠发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八重雪。
他懂得,那个人言语间的惊诧是担心;他看出,那个人眼中的杀气是担忧。还真是让他为自己担心了呢,一语成谶么?
“将军请息怒……‘假传’是真,”一触即发的杀意,被一道温润轻柔,男女莫辨的声线压了下去,“‘圣旨’却是万万不敢拿来开玩笑的——”挑帘而入的男人言笑晏晏,对着八重雪一揖,“给将军见礼了——”
“高力士?”
丝竹声起,娥眉婉转,白玉酒盏里,暗香浮动,酒色冷冽。
——昨天师大人在皇上那里听到这高丽进贡的丝竹班子,喜欢得不得了今天一大早便从皇上那里讨了来,说是想让上将军也听听……
容颜秀美的男子笑得善解人意,眼神暧昧地飘向八重雪,那个在人前矜持克制的金吾上将军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连他亦不敢过分亲近,却只有那司天监夜光大人敢去撩拨那人锋利的刀刃,还能全身而退。
然而彼时,师夜光和八重雪却各自占据了水榭的一方。
八重雪漠然敛容,盘膝而坐,目光始终落在水榭外那一池寂寥之上。
——这算什么?不对……大张旗鼓以天子之名把我栓在这里无法脱身,只是为了听这些高丽人吹吹打打么?
——是师夜光这小子别有用心……
他斜斜瞟了师夜光一眼,那人神情凉淡,斜倚几上,修长的指漫不经心地执了酒盏把玩。
——莫非,他已经发觉了我的企图……?
咚咚……咚咚……
身着艳丽赤古里高腰裙的高丽女子翩然而出,素色面具掩了容颜,一双柔荑在鼓上轻敲出惑人心神的节奏,她且奏且舞,举手投足间勾人心魄,鼓声起,舞步落下,人径自飘到师夜光面前,手上一个缭乱的翻花,素色面具悄然脱落,精致的姿容满是别样的风情。
师夜光只是远远注视着八重雪一瞬仿若顿悟的表情,咯咯笑起来,上前牵起高丽乐姬的手,道,“谁能想到这番邦之地竟也有如此姿色艳丽的尤物……虽然万岁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赐给了我。不过八重将军您以为如何呢?”
八重雪正眼都不看那女子,冷冷丢出一句,“才色平庸。难怪万岁不喜欢。”
师夜光似是早料到他会这般,只是掩了嘴低低地笑,轻轻回他,“那是,那是,这种颜色自然是入不了将军的眼,将军才是真绝色呢……”后半句他说得极轻,却字字落入八重雪耳中,惹得八重雪冷冷横了他一眼。
乐至妙处,水榭方寸之地乍然若跌落辩才天的仙音妙地。
只可惜了,闻者却是各怀心思,置之若无物。
火焰的妖兽就在此刻以优雅的姿态从天而降。
青竹帘被凌厉的旋风撕裂开来,极旋的狂暴气流直扑水榭,那道诡异的金红色犹如踏过曼珠沙华而来,渐渐幻化做华灿流光的兽。
火焰似的狮子傲然抬头,环视水榭,四周的侍从婢女瞬间苍白了颜色,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不知是谁第一个尖声惊叫起来,整个水榭刹那间陷入一片混乱。
“怪物,有怪物从天而降了!侍卫——快叫侍卫——”宫人们凌乱了脚步,声嘶力竭地呼救,几乎将身在漩涡中心的司天监和金吾将军给忘怀了。
“头目!”橘侧身挡在八重雪身前,却没有料到早有人先他一步将他家将军掩在身后,墨色的身影傲然而立,不留一丝破绽。
“我猜的果然不错,这畜生……”师夜光冷眼看着火焰狮子将那曾在他面前翩然起舞的高丽舞姬吞噬,了然一笑,“是循着音乐声来的!”
“夜光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主意都打到万岁赏赐的舞姬身上了。”八重雪偏了偏头,不屑地走出师夜光的身后,心下忿然,可恶,这家伙又把他当女人看了!“但若把万岁的心意当了诱饵——”八重雪站到与师夜光比肩的位置,辉丽清华的眸子凝视着那人不沾半点怜悯的水色的瞳仁,“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暴殄天物了……”
“上将军若是真有怜香惜玉之心,刚才怎么不出手相救啊?”师夜光针锋相对地回他,站在这里的师夜光,一半是为了不让八重雪沾染这场与妖异的危险对决,一半却是因为身为司天监的职责。于火焰狮子一事,司天台与金吾卫从来互不相让,“保卫京城安全……难道不是金吾卫的职责吗?
伴随着师夜光有些懒散的笑意,是八重雪一跃而起的身影,纤长的指挟着数道符咒以千钧之势向那狮子袭去。师夜光一怔,神情骤然转厉,但见那狮子被符咒束缚住,浑身的火焰翻滚着熊熊燃烧起来,惊心动魄的嘶吼声划破夜空。
——你为什么要去找司马?我明明说过不可以……
八重雪凝视着师夜光御风月下跃然而去的身影(曾几何时有人带着他也这般在十里红莲的放生池畔凌空而立),耳边却只剩下那人擦肩而过时那句话,他低了头在阴影里苦笑,什么气急败坏去追火焰狮子去了,师夜光根本就没把那狮子放在眼里,他是在生他的气,气他八重雪背着他去找司马承祯要符咒。
师夜光,何必如此?站在这里的时候,你是司天台的师夜光,我是金吾卫的八重雪,注定了的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啊。
“赫连燕燕传书!他们已将逃向朱雀门的火焰狮子驱赶至正北——方向是兴安门!”橘接过传书不禁笑了起来,这回司天台再不能插手金吾卫的事了。
八重雪拂过腰间的枫桥夜泊,刀鞘上似是结了薄霜,指尖一片寒凉,“我们也该出发了!”
话音方落,八重雪似是听到了远方有人冷然开了口,“现在,就该送你上路了——”,而后,一道银月似的箭痕破空而出,点燃了深冬的夜幕。
“糟了,师夜光的禁咒之箭,从来是例无虚发。”橘脸色一变,“师夜光已经得手了么?”却没有人答他的话,他转头,只看到那人一脸迷惘。
“八重,你记住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
春光烂漫下,是谁在他身后,手持一张黄桦劲弓,半拥半抱,十指缠绵地搭在他手上,随着他拉满弓弦的动作,轻声笑。
从此,万劫不复,迷途深陷。
——“岁破”,太岁压。巳卯戊子丁酉丙……
——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