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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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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端华赶到偏殿的时候,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沉重的金甲,一闯进门就开口几乎是吼着说,“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敢把金吾卫的人伤成这样?”
一行人回头看了看风尘仆仆的端华,默默让开了道,直到这时端华这才看清了那躺在榻上的云封三郎,一时惊讶得连身旁不知是谁问的“端华你回京了?”都忘了回答。
那个人……那个躺在榻上的,面目全非的人,真的是萧家的云封三郎么?
即使被绷带包扎过,却还是不住的淌血,雪色的单衣上晕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殷红。脑海中那个长着一张书生脸的温文青年,临行时那曲带哀伤的《紫云回》,那些玩笑般的赌约还仿若昨日,怎么他才离开几个月就这样翻天覆地的变了呢?
四周的金吾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早说了开,却是说到最后也没人能说出谁才是罪魁祸首。直到有人冷冷开了口,“每人拿一支笔,把你们看到的景象画下来加以综合。”
端华回过神,愣愣地看着声音的主人,看他眼中瞬间转过的种种色彩,宛若在夜色中灼灼燃烧的白色火焰,炽烈却寒凉,直觉告诉端华,眼前的八重雪不可以靠近,只是,越不能靠近就越是想要靠近,那种充满危险的诱惑,如同爱情,无力抗拒。却是橘一把拉住他,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不过是一句,就让端华止了步,无力地垂下肩退到人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不再言语,。
一群人研究到半夜,除了草草画出的草图之外,没有任何结果,便也就此散了去。
“可恶!”握着枫桥夜泊的手指由于过度用力而泛出了青紫色,握拳狠狠朝着墙上砸去,却在下一刻感到所有的力道都被温柔的卸去,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拳,慢慢包裹住。
“就算自责,也不用这样伤害自己啊,八重。”将紧握着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来,依旧带着那种凉薄的笑意,师夜光将八重雪握刀的手也拉了过来,“这么漂亮的手指,伤到了可就不好看了。”
狠狠抽回手,却被对方十指交缠着无计可施,八重雪压抑着怒火,开口道:“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如果你不是这么让人操心的话……”勾了勾唇,贴上眼前满面怒容的人,凑在他耳边低低说,“我倒可以考虑你的话。”
先前的自责作了怒气尚未平息,师夜光这般的怜惜反让他感到是种羞辱,八重雪怒极反笑,“那我还真是要多谢师大人的担心呢。”
“唉……”要强的人啊,真是最难对付了,此时怕是说什么都不能平息那人的心绪吧,师夜光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八重雪肩上,感到对方蓦地一僵,“那换八重将军来担心在下如何?”
交缠的十指忽的被放开,八重雪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靠着自己缓缓滑了下去,他一惊伸出手将人抱了住,不禁蹙眉,“你怎么了?”
“呵呵……”师夜光轻笑,不答他的话,只就着这个姿势靠在八重雪怀里,光影绰约,却是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
“你……”听到那人在自己怀里笑得不怀好意,八重雪几乎要一个用力把人甩出去,却还是忍了下来,“别给我装!”
“所以说嘛,”扶着八重雪的手臂,师夜光缓缓抬起头注视着他,金灰色的眸子里满是狡黠,先前苍白的脸色却恍若一场幻觉,“让你担心我你也不习惯呐,呵呵~”
“哼,少自以为是了!”那样的目光太温柔,也太虚无,八重雪垂了眉睫,他不喜欢师夜光直视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让他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恐惧某一天如果看不到这样的目光,他该怎么办。八重雪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雪,这不是你的错。”看着八重雪逃避似地侧过脸,师夜光心一纠,反手抱住他,感觉到对方微微的颤抖,他几乎想要立刻带着他远离这一切。这样的八重雪不是在人前强势无匹的上将军,他其实是个自尊心强到会深深伤到自己的人,又加上那副护短的性子,怎么能忍受手下的人被伤到,而且还是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只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让他插手?
斟酌再三,师夜光还是开了口:“妖异的事情有司天台就好了,金吾卫的职责不过是守护长安和皇家,这种灵异鬼怪之事不在你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是在一瞬间,八重雪整个人从师夜光的桎梏里退了开,夜一般的眸子里全然是一派燎原的焰色,“你是不让我们插手么?诚然,妖异之事确实是司天台的事情,但是既然伤了我金吾卫的弟兄,我们又岂能就此收手不管?!”
“八重,对于妖异之事,你们金吾卫又能做什么?萧云封,他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师夜光敛了笑意,一色平静的话语无形中多了压迫感。
“呵……”八重雪冷笑,“师大人放心,我们金吾卫自家的事不劳大人和司天台操心,金吾卫的仇也不需要假他人之手来报,师大人,失陪了!”
十二月的寒风掀起墨色的锦衣,师夜光伸出手,只抓到一握凉意,那远远离去的红衣身影如同烈火一般灼灼,此刻只留给他一身薄霜,寒意直透心底。
——八重雪,你果然是我命里的劫呵~
这么想着的时候,端华正赖在薛王府后院的楼阁里。
琅琊哭笑不得地看着深夜闯进自家赖着不走的好友,好脾气的问“端华你从骊山回来,怎么也不回府,三更半夜跑到我这里做什么?”于是,不意外的看到对方一脸的黑线,无力地答他:“别说了——提起这个我就头痛!”
之后算是终于从端华颠三倒四,三句不离八重雪的叙述里搞清楚了金吾卫被人袭击的来龙去脉,却还是拿着那张端华所谓“是我好不容易偷偷私藏”的八重雪“墨宝”禁不住的叹为观止,“你们一票人研究到半夜,结果就是这个……?”(真不愧是金吾卫的上将军,真不愧是和司天监师大人被传得甚嚣尘上的八重将军呐,连出手都是一样的鬼画符……)
“没错,”咬着石榴,端华口齿不清的说着躲到琅琊家的缘由,直把九世子说得青筋直跳,在接过对方递来的传说中“深山寺庙的土产”之后,琅琊整个就有把这没正经的家伙踢出薛王府的冲动,刚扬起手中的册子想要让眼前的家伙清醒点,却有什么从书册里滚落了出来。
竹笛……?
“路上无聊,顺手折了支嫩竹,做着玩的。”端华打着哈欠解释了一句,便转过身睡了去,琅琊却在他身后愣了许久。
——骗人……现在是冬天……而且去骊山的路上也不会有竹林……端华,你这个傻瓜……
帮好友拽上被子后,琅琊靠在窗边把玩着那支竹笛,笛音随着思绪渐渐飘散开来,音色说不上有多美,只是不知怎么的就带上基本凄凉的意味,仿佛是谁在耳边轻声唤着“娘……娘——”稚嫩的声音透过寒夜的风雪,说不出的诡异。
琅琊猛然惊醒过来,竟是不知何时失去意识睡了过去,窗外飘散着白色的花朵,落到脸上,带着微凉的意味,下雪了……
不知谁家的孩子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咚咚地敲着手上的小鼓,空茫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咚咚,咚咚,像是从古旧的记忆深处传来的呼唤。
“喂……”琅琊伸出手,却在下一刻讶然失声。“消失了……?”
那个红衣的小孩就这样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不见了……
琅琊不死心的追了出去,在走廊边盘桓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真奇怪,那是谁家的小孩?刚刚明明就在这里……”自言自语着,又走过一圈,雪落在肩头化了开去,晕开淡淡的水色,寒意沁进骨髓,当真是夜凉若水。
撩开掩面的长发,他叹了口气,“夜这么深,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还在外面逗留呢?”有一瞬间琅琊觉得,或许,连同那个孩子都只是一场梦境,是他太过执着于过去那些记忆的梦境。
那些浮尘上层层叠叠的回忆,总会在午夜时分绽开妖冶的花朵,肆意吞噬着每一个人的梦境,到底是谁的执念,又或者是无法开解的心绪?
失了神的琅琊,蓦地听到耳旁陌生的声响,像是某种凶残的兽在夜色里等待着猎物……
“混蛋……半夜自己乱走什么?!”
灼热的温度几乎将他烫伤,恍恍惚惚的李琅琊只觉被人狠狠拉到了身后,定下神来,才分辨出好友那一头炽烈的发色,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端华?”
“退下——”皇甫端华低低吼出这一句,凝神看着眼前的兽,那是从红莲之火中灼然而生的野兽,金光绚烂的鬃毛是烈焰的舌,酣畅淋漓地舔舐着黑夜的寂静,一双熔金般的眼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光芒,犹如临世的修罗神,却又像一朵开在黑色丝绒上的金红牡丹。
妖异。且美丽。
像是被这一团烈火的狮子点燃了一般,端华一个点地便凌空跃起,琅琊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袂,妲己的刀光潋滟,已将他的眼眩晕,月色从没有如此夜一般沉寂,失去了全部的颜色。
“端华!没有形态的火焰……”琅琊急急喊出声,有什么在他心里不安的跳动,所有神经都在颤抖,“剑是阻拦不了的啊……!”
话音还未落下的那一刻,是什么穿过了端华的身体,将他远远撞翻?琅琊微微皱眉,夜雪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有温暖的东西不断从胸口涌出,快要将他整个包裹住,身体在缓缓下堕,模模糊糊看到了许多光影片段,思绪混乱。
——琅琊……琅琊……
——那天晚上的雪有没有停,早已记不清楚,只是记忆中依稀有谁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很痛,整整一夜都没有放开。
“头儿,头儿……”橘边跑,边一叠声叫着八重雪,好不容易拦住他,却只是换来对方一个冷到极点的眼神,生生退了一步,“头儿,你要是不救端华的话……”
“救他?”八重雪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扬了扬,道,“那个白痴身为金吾卫,却失职让皇族受伤,本来就是罪该万死的事情。橘,这一点你不会不懂吧?”
“可是……”假如连八重雪都不愿意帮端华向陛下求情的话,那小子可就完蛋了。心下转过万千言语,可是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上来,只觉得眼前那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刺目闪亮,迫人的气势让他措手不及。
“我听说,”凝视着橘紧皱的眉,八重雪终是缓缓开了口,“是薛王府的九世子替皇甫端华挡了致命的一击,而且,攻击他们的就是那只火焰狮子。”
“是。”橘低声应了他的话。
“虽然我很想那小子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八重雪又勾了那一抹冷笑在唇畔,“不过,总是有人和我过不去,偏不让他消失的。”
不解地偏了偏头,橘确实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刚想追问,八重雪却漠然敛容,自他身畔擦肩而过,只丢下一句,“你去殿前吧,自然有人乐得送金吾卫一个顺水人情。”
橘楞了一下,听到这里他虽然还是没弄懂所谓的顺水人情是何物,不过一颗忽悠的心总算安定了。只是,现在这时候,八重雪行色匆匆的,又是所为何事呢?
不动声色地看着宫墙外苍茫的雪色,宛若一夜间盛开的白梨花,衬得他那一身红衣又艳丽了几分。八重雪摊开手掌,任由那微凉的雪花落在掌心,最终化为一片水色,自指缝间流走。
“雪少主……”耳畔有璎珞流苏叮咚作响,伴着女子柔婉的嗓音落下。
八重雪抬了头看她,陌生的称呼让他难得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教了她多少次,可是怎么都改不掉,这里是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啊,再不是那个苗家的小寨子,又哪里还会有什么雪少主?这里只有金吾卫的八重将军罢了,那些过去,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我以为你又要说她了,阿雪。”不远处,有人幽幽开了口,八重雪迎了那声音看过去,一驾雕轮绣帏的马车上,有人挑开厚重的绣梅暖帘,如他先前一般,摊开手去接那些飘飞的雪花。
八重雪朝着马车缓步走去,站在车前淡淡说道:“都来长安这么多年了,每年的冬雪你还没有看够么?“
那人见了他眼中便扬起神采,单手托着腮撑在车窗上,懒懒笑着,“我看到雪可是欢喜得很,只是不知道司马大人是不是也一样欢喜,不然今天我们可真要有去无回了~”
漫天的落雪缱绻了一夜却还没有任何停息的迹象,仿佛是这多事的冬日让人感到烦躁,马车落下的痕迹渐渐被雪掩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