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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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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归鸿山间的一只小狐狸,不知道到底多少岁,只知道在山野间游荡了已有五百年。我的父母在我印象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我在好心的狐狸大叔家呆过一段时间,狐狸大叔虽好,但有时总觉得不自在,便辞别狐狸大叔独自来到归鸿山。
归鸿山山野连绵,有奇峰、断崖、幽谷、飞瀑,还有香花野草,更有吃不尽的果子。我就住在桃树遍野的桃花谷,我最爱这里的桃花。
桃花一年四季开之不尽,开得灿如云霞,香甜的气息阵阵拂面。
每日清晨总有薄雾缭绕在山谷,像极仙境。我总是早早叫醒溪中的小红鲤莫廷,让他陪我看仙境中的桃花。不过他每次总是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嘲笑我,这哪是仙境,不过是凡间的一个山谷而已,只有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才这么陶醉其中。他说的好似他去过仙境一般,其实也只是听鱼爷爷说过而已。我知道他的宏愿,他们家跃龙门化龙已是很多很多代之前的事了,但是那些荣耀依然在水族中激励着后来者,莫廷十分努力的修炼,为的就是一跃成龙,再创家族辉煌。
我总兴致勃勃蹲在溪岸,看东方太阳未升时,薄雾之中绯红的桃花,一点点在冉冉升起的初阳下渐渐清晰。每到这个时候,我胸中总是充满难以名状的欢喜,仙人享受到的也不过如此吧!
每天我在桃林中自在穿梭,时常摘下几瓣桃花放入嘴中,闭眼慢慢咀嚼,静静享受沁入肺腑的甘甜。
顺着溪流而上,尽头处是一挂瀑布,我喜欢泡在瀑布下的潭水里,舒舒服服伸展四肢,再细细梳理毛发。我有的是时间,愿意把自己梳理的漂漂亮亮,在潭水边看着自己整洁的倒影,心情十分愉悦。
一日,桃花谷来了不速之客。
还未起身,便听到隐隐琴声。
真是好听,这琴声比我每日听到的流水声还要清越,比天上的鸟啼还要婉曲,比清晨桃林的空气还要沁人心扉。
我循着琴声前去。
在每日看日出的地方,一个人正坐在那里抚琴。
我躲在桃树后,仔细打量他。
他是人。
桃花谷很少有人来,偶尔误入的也是进山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人,可他不是。那些樵夫猎人都是布衣短衫,形貌粗陋,他却衣衫华贵,温文典雅。
我在树后静静听着,不敢靠近,生怕扰了他雅兴。他弹了几曲便停住,站起凝神看东方喷薄而出的太阳。我也看。今天的桃林似乎比平日要美呢。
他一连几日都来这里弹琴,我每日早早藏到桃树后偷听。他有时弹的是溪水,有时弹高山,有时弹的是桃林,有时,我竟在他的琴音中听到我的影子,他是不是看到我在树后偷听了?好高兴啊。
听他这样弹琴,日子似乎也泛起起伏的曲调。
一个早晨,他的琴声里多了几分愁绪,眉头微拧着。
我在树后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他的眉头不再舒展,琴声也染了忧愁?
我想要他开心。于是动用法力,吹起阵阵清风,清风裹挟着桃花轻绕在他身旁。几片桃花落在他肩上袖边,他按住琴弦,注视着琴边桃瓣,唇边绽起笑意,眉峰舒展开来。他的笑容很温暖,就像冬日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浑身毛孔熨帖。
这个时候我有点遗憾我不是一个人,如果我是一个人,就可以抱抱他,可以牵住他修长的手指在桃林散步,也可以像他一样弹琴。
如果,我是一个“人”,那就好了。可我只是一只五百岁的小狐狸,还没法幻化成人,还要再修炼五百年才行。但是,我要化成人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第二日,他没来,第三日,他也没有来,第四日,他还是没有来。我慌了,我还没问他是谁,住哪儿,我跑遍了整个归鸿山也再未寻到他的影踪。
我跑去找鱼爷爷,说我要化成人。
鱼爷爷说,小狐狸,不要白日做梦,你还要修炼五百年才能化成人形。
我说,鱼爷爷,五百年太长,我等不及,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鱼爷爷说,我没有法子,你还是老老实实修炼吧。
我说,莫廷说过,莫灵姑姑就曾经强化成人。
我话未说完,鱼爷爷的脸色已经变了,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来到溪边,莫廷罕见地在等我。我一脸恹恹出神地望着桃花,莫廷突然开口说,你不能化成人。我问为什么。他说,代价太大。我说,无论什么代价,我都要去找他。他沉默了。
可是,我要去找他,即便我不知晓他的名字,可我还想再听那琴声,我贪恋他温暖和煦的笑容!
我告诉莫廷,他对我的理由嗤之以鼻,说道,这微不足道的理由怎能和成仙相比,而且爷爷说过,做一个人比做一只狐狸要艰难。你还要做人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我要去找他,我愿意做人,即使付出天大的代价。
莫廷不再说话,盯了我好一会,只抛下一句话:你等我。
鱼爷爷来时,我在岸边已经睡了很大一觉,漫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像平日里一样。只是鱼爷爷的眼睛里含着悲悯望着我。我站起来,刚要开口再求他帮我,鱼爷爷摆手说道,小狐狸,你真的要做一个人么?我重重地点点头,鱼爷爷轻叹一声,脸上带着无限的疲累说,孩子,希望将来你不会后悔。
我怎会后悔,想到我会找到他,只有满心的高兴。
鱼爷爷大施法术,我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清清的溪水,我就趴在溪水旁,再看看我的手,立刻高兴的大跳起来,我真的变成了人。
我大笑着欢快地在桃林中飞奔,看着满眼桃花,心头一喜,抬手把桃花幻化成锦衣披在身上。
我仔细画了一张他的画像,桃花漫天飞舞,他在溪边低首抚琴。
我携了画卷下了归鸿山去寻他。
每日夜来,我便展开画卷,燃上三炷仙息香,将每日见闻与心中所感尽皆倾诉于他,盼着他能感受到我的思念。
偶有一日,一位贵妇因谢我救治她儿子恶疾,便把祖传的一把好琴赠我。我得之狂喜,虽我不善抚琴,但一碰琴弦,空灵的声音便自指畔流泻,真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好琴。我给它取名“伴奴”。
我负着伴奴,携着画卷,接着开始我的寻人之旅。可是,天大地大,到底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路过一处酒庄,那儿的酒清冽异常,只是闻一闻就让人心胸大畅尽忘烦恼。老板说酒名“忘忧”。
我抱了一坛,与画对饮。
喝了第一杯,啊,真是使人忘忧,我简直觉得我已是世上最快活的那个人,因为,他就坐在我面前。
第二杯下肚,竟看见他面带微笑向我招手,我情不自禁地走向他。
怎么忽然回到了桃花谷,他坐在溪畔,奏着身前的琴,依然是那日我偷看他时的曲子。我蹲坐在他身旁,一手托腮,仰脸痴痴望着他。
一曲奏完,他抬眼向我,问道,好听么?
霎时,我泪眼婆娑哽咽道,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含笑轻抚我的头发,以后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寻我,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笑很浅,但是笑的那么温暖,我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醒来之后,但见一片狼藉,一坛酒被我喝的精光,再看画,画中他依然端坐溪畔。
这酒,真好。
再抚伴奴,声音依然清越,但是无曲无调,乏味的很,究竟比不得他的曲声。若能得用琴与他唱和,定然欢喜无限。
因喜欢这儿的酒,便多呆了几日。每日有忘忧酒相伴,日子也不觉得有那么漫长了。
每日酒后,便能与他相会,使得我几欲醉倒酒乡。
他问我,君瑶,你想学琴是么?
我答是,我想有一天我能弹首完整的曲子给你听。
他含笑道,好,我教你。
他坐我身侧,左手覆着我的左手,右手握着我的右手,一点一点教我。
我只闻到他身上一股清香,不是花草香,像雨后空气的清新味道。
这味道长久缭绕在我心上。
渐渐地,我弹出了简单的调子。伴奴总给人惊喜,简单的调子,经伴奴奏来,竟凭空多出许多韵味。心里爱煞了它,它定是上天赐予我,助我寻到他的吉物。
梦中无限欢喜,可是,醒来什么都不见了。这总使我有一刻伤神。
是你感受到了我对你的思念,托梦于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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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夏国最具盛名的缀锦楼,是王都第一歌舞繁华之所,我在这儿谋了个乐师之职。我本也喜热闹,光怪陆离的人间事,最是引人回味,况且这里人员往来最频,也有助我打听消息。
每日夜间,三炷清香助我入梦,梦中的他,温言细语,一直教我弹琴。有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不过,睁眼的一瞬间,更加渴望能够早日找到他。
我的琴,据说在云夏王都颇为有名。
都说缀锦楼的琴姬君瑶所抚之琴伴奴,所奏之乐犹如仙乐,无琴能比,引得一众琴姬前来与我斗琴。看着她们或嗔或怒的神色在脸上变换,有点好笑,她们的琴与琴技,各有各的好处,为什么偏都要来与我比上一比呢?真弄不明白,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每次都败于我琴下。
伴奴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找我斗琴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有点不胜其烦。
我问老板娘银月:“为什么那些人都找我斗琴?”
银月斜觑着眼笑向我道:“当然是因为伴奴的名气大才来找你斗,斗过你了,便一举成名,名利皆随之而来,即便输了也能夸耀一番能与伴奴相斗,名气也能大涨,两面不吃亏的事谁不做。”
我讶然,“名利很重要吗?”
银月笑道:“当然重要,不然你我又何须在这缀锦楼,不都是逐名逐利而来?”
我默然,可我要的不是这些名利,我只是要他。
一日,银月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我道:二皇子殿下来听你的琴了,快准备下。
我噢了一句,如往常一般焚香净手毕,才抱起琴随银月走去。
一路上银月多番催促:“我的好姑娘,您快点,这可是二皇子,得罪不得的,可不能让贵客久等呢。”
我淡然道:“他来听琴,便得守这听琴的规矩,连静等的心都没有,又如何有听琴之心!”
银月在前无奈地摇头,脚下却更快了点。
在铺设最华丽的一间琴室,坐于帘后,摆好琴,我问道:“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外间响起一个清雅的声音:“听闻君瑶姑娘琴技过人,伴奴之音犹似仙乐,今日前来,特为聆听仙音,不拘曲子,随姑娘心意只管弹奏便可。”
我答了句“好”。
随我心意——最令我难忘的便是那日桃花谷中他在溪边抚琴时的情景。
泠泠清音,泄于指畔。
仿佛漫天花雨飘洒空中,我的意中人坐于溪畔弹着曲子,我在旁痴痴望着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这心思,荡于山谷,响彻云间。
余音已尽。久久,对面人叹道:“曲本寄意山水,姑娘之思却充溢其间。这么厚重热烈的情意,也不知那人能不能消受得起。”
我泫然泪下。
人道知音难求,确然。
幸然,我遇知音。
走出帘幕,抬眼望去,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把对面人刻进眼底。不知是喜是悲,我找到了他。
万语千言皆在嘴边,张了张嘴,只笑了,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眉梢眼角。
我揭开脸上轻纱,对着他笑了。
我看到了他眼中一瞬间的失神,他也笑了,道:“都说姑娘之琴天下少有,世人不知姑娘之姿真正倾绝天下。”
随云逸入皇子府已有一段时日。
日日都喜悦的很,因为有他在侧,我愿足矣!
府中姬妾甚多,但我丝毫不放心上,我求的,并不是为妻为妾,我只是想要在他身边。
我所忧者,是如何来告诉他我对他的情意,早在桃花谷时我就已对他念念不忘,可是怎么告诉他呢?说我不是人,是一只狐?他会害怕,把我赶走吗?
一直不知如何说,又觉不可说!
不过,即便不说,我对他的情意,他也应是了然。
荷馨苑占地颇大,有园子,有花塘。
云逸把我安置在这里。在哪里我都是愿意的,只要有他在。
他待我很好,如我想象中的好!
每日在厦中对荷互相酬和,我把在梦中所学全数弹与他听,这,本也是他教我的。我常常在他眼中看到激赏之意。
他为我植了满湖睡莲,只因我说了句夜色下盛放的睡莲让我想起家乡瀑布下深潭里的星影。
他又为我种了一片桃林,因他看到了我画的他,说:“瑶姬,愿我永是你画中的我。”
我深笑:“你当然永是画中的你!”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转眼又是一片清明。
他轻扶我肩道:“等到桃花盛开,桃林下定再为你抚奏一曲。”我点头。
我憧憬着来年桃花开放时的盛景,我要悄施术法,让花雨漫天,重温初见他时的情景。
我很少走出荷馨苑,并非云逸不许,是我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静极思动,偶然间想念起从前街市的繁华,趁一日云逸不在苑中,唤了小丫头碧儿随我出苑。
漫步街头,看着熙攘热闹的人群,有久违的感觉。信步来至缀锦楼,喧哗如昔,繁闹如昔。
寻了银月喝茶。银月十分殷勤,在靠窗雅座陪我,神色小心地与我叙些别后闲话。
楼下客人的谈论声忽的高涨起来,引得人都向其注目。
湖色衣衫的一人道:“这怎么有假,现在谁人不知二皇子现在正宠幸一个妖姬,迷的二皇子接连几件皇上吩咐下的事都没做妥帖,还是大皇子替二皇子在皇上那里说情才免了责罚。”
另一人附和道:“说起来大皇子真是没得说,对今上恭谨孝顺,对下又宽和仁慈,待人做事一点跳不出错处,真是叫人敬服的紧呢。”
湖色衣衫的人道:“要不说红颜祸水呢,原本二皇子是最得今上看重的,这下因这妖姬失了皇上的宠,啧啧……”
另一人截口道:“这是庙堂之事,岂是我们能随意评说的。倒是听说这妖姬就出自这缀锦楼啊,听说这妖姬的琴好,人嘛更是绝色……哈哈哈哈。”
我听的有些好笑,有人说我是妖姬,呵呵,我本就是妖,当然是妖姬。
银月看我沉默,尴尬地看了看我道:“不用理他们,都是瞎说的,咳咳,瞎说的。”
说完就默默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悠然品茶静待她说。
终于她忍不了住开口道:“君瑶,怎么说你我也有过宾主的一段缘分,我也不绕弯子与你说话。你和二皇子怎么回事?二皇子为了你竟然连刚娶的王妃都晾在一旁,外人都羡慕你得了皇子的宠,可我却知道像我们这样无根基之人在朝廷勋贵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二皇子妃被气的回了将军府,二皇子妃的父亲可是咱们云夏国的柱国大将军,二皇子是要纳你为侧妃吗?还没进门呢你就把正头的主母给得罪了,以后可还怎么在皇子府立足?”
我皱眉道:“我何时说过我要入皇子府?”
银月气结,“不入皇子府,为何还跟他走?原来二皇子清誉甚嘉,很得臣民爱戴,现在倒好,因为你,落得个宠信妖姬的名声,如果阻了他前程,到时你该如何?”
我轻声叹息道:“我只想待在他身边,并未想其他,我想,他是知道的。况且,他也不会在乎这些闲言。”
回到荷馨苑,我开了一坛忘忧酒。
自来到荷馨苑后,每天白日他就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再无须喝忘忧,也再无他入梦。
坐于湖旁,一杯杯忘忧酒下肚,昏然睡去。
梦里,他依旧坐于溪畔。
走近他,伏在他身侧。
他温言:“有什么不快,说与我听,我为你解忧。”
我迷惑又茫然地抬眼看着他道:“会否因我而误你?”
他摇摇头,帮我理了理鬓发,用他一贯温和的语声道:“君瑶,无论是谁遇到你都是难得的福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际遇和选择,不论结果如何都与人无尤,又岂会因你而误我,以后再不准说这话。”
我把脸贴在他衣袖上,低言道:“为何每日我与你相伴,依然如此想念你!”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发:“我亦如此。”
我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混合花香的雨后清芬,这味道,总能使我心安。
一日,一向安静的荷馨苑忽然热闹起来。
碧儿跑向我说,是云逸的结发妻子,二皇子妃来了,丫头婆子把荷馨苑里里外外重布置了一遍,所以有如此大动静。接着又期期艾艾道:“姑娘,她们把湖里的睡莲都拔了,说皇子妃不喜欢。”
我一怔,又释然道:“随他们吧,只别把桃林砍了就行。”
碧儿又道:“她们还说,要姑娘你亲去迎接皇子妃。”
我黯然,道:“她是他的妻子,”又深吸一口气,“走吧,去前厅。”
前厅里坐着的美人,便是云逸的妻子,柱国大将军的女儿,雪霰。
不是想象中的跋扈嚣张,她坐那儿低头抿茶,看去沉静优容,不容人小觑。
听到我进厅,她抬头打量我,并未开口说话,我站着任她打量。
好一会儿,她脸现笑意,向丫头嗔道:“还不快请君姑娘坐下。”
我点头谢过。
她向我道:“早听殿下夸过妹妹品貌,今日见了,果真如天仙临凡,我见了妹妹心里都爱的很呢,我也早劝过殿下要早日纳了妹妹,也省了外面的闲言碎语,殿下非说要候些时日才迎妹妹进门呢,妹妹再多忍些时日,必有好消息。”
顿了顿又说道:“听闻妹妹琴艺冠绝天下,不知今日姐姐可有福分聆听仙音?”
自那日为雪霰奏琴之后,云逸第一次几天没到荷馨苑。
我百无聊赖地每日看看游鱼,赏赏花草,伴奴也扔在一侧不再亲近。
正值午间阳光暖暖,小憩于桃林时,碧儿忽然兴奋地跑来叫道:“姑娘、姑娘,快起来,殿下来了!”
我也心上一喜,忙起身整理下衣衫,向平日我俩最爱的湖边跑去。
碧儿直在后面喊着:“姑娘你慢点,小心摔着。”
到了湖边广厦,我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
云逸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青衣宝相端严的老道人,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凉。
云逸眉间略带沉郁。
我行了一礼,云逸道:“瑶姬,这是我们云夏国大国师龙渊道长。”
我见了礼,那龙渊道人拿眼死死盯着我,我只觉眼光如刀。
二人坐未多时便离去。
我心中多有失落,颇感惆怅。
又过几日,云逸来到荷馨苑,同我说:“瑶姬,前些日雪霰说的话,你不要放心上,因我心里珍你重你,所以想在父皇面前为你讨了名分,再堂堂正正娶你入府。”
我掩住他口道:“云郎,我不愿你因我为难,况且,你知道我并不看重所谓名分,我要的始终只是你而已。”
云逸拥住我,在我耳畔低语:“瑶姬,桃花快要开了,桃花盛开时,你为我起舞,我为你抚琴。”
三月三日天气新,我备了肴馔,摆好琴台,静待他来。
这里的桃花,也开的如桃花谷那般繁茂。风吹起叶片,翩然如羽蝶,香风阵阵,醉人心魄。
云逸踏着香风而来。他才真如仙人下凡,风神俊逸,气度超然。
我痴痴看着他向我走来,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斟一杯忘忧酒与他,他凑着我的手慢慢饮尽,我们的目光从未离开彼此。
他弹起我们初见时的曲子,我随着袅袅琴音,舞于桃花之下。
纷飞花雨随我舞姿翩跹,将我俩缠绕裹挟在这一方桃林。
此刻,我的心里充溢无边的幸福与欢乐。
我愿将最美的舞姿献于他,将最美最好的我奉于他,为他,我愿倾尽一切,心甘情愿!
忽然,风雷齐鸣,天地变色,桃林尽为焦土,人间化为炼狱。一道道血红的口子开裂于地面,天空落下血雨。
无数天雷从天而降,接连击中我的身体,顾不得浑身伤痛,我跌跌撞撞大声嘶吼着云逸的名字,可我遍寻四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又一道天雷袭来,我躲避不及,倒于琴侧。
在我即将陷入昏迷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云逸的声音:“道长,我只要天灵狐的一碗心头血,我求你,留她一命。”
我一直以来的对他的信仰,轰然倒塌。
真是可笑啊,云逸,我为你强化人形,舍去仙根,我把我所有真情真意捧到你面前,到头来,你要的,却是我的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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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一片空白,仿佛混沌未开之时,泯灭了时间和空间。
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渐渐地我感知到自己心脏微弱的跳动,一下一下,从极其微弱慢慢的到渐渐清晰。
逐渐能感受到外界的一点事物,感知到鸟语,感受到花香,有时是溪水潺潺,有时是鱼吐泡泡,还有时,是蚌育珍珠。
感知到许多,但是却不清晰,依旧是长久的沉睡。
还知道,有一个人一直陪着我,温柔地在我周围,有时离我远点,有时离我近点,总是轻手轻脚,好似怕惊扰了我的好眠,但却从不相离。
我的心中好像丧失了悲欢喜怒,外界的一切只是外界的一切,丝毫不会引起心海波动,好像原该如此,本来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竟觉得陪着我的那个人分量变得越来越轻,轻的像一片鸿羽,气息也变得越来越淡。
心中似在担心那人似的起了些微澜。
一日,轻柔琴音在我耳畔缓缓流淌,随着琴音,我好像看到了在桃花谷时的快乐时光,深潭嬉戏,花间起舞,无忧无虑。
最后一个音还未落,那个人的气息再也没了,只留余音萦绕耳旁。
猛地,我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切还恍如梦中。
过了会儿,我坐了起来,原来,我睡在一个冰晶床上,四围鲜花环绕。床边,横着我的伴奴琴,一只凳子偎在床畔,凳上空无一人。
我扭头打量了下,这是一座海底洞府,周围墙壁上奇光闪烁,各色奇珍嵌于墙中,墙角一侧,两扇巨大的珠贝不时开合,透出莹润光芒。
正打量之时,一个一脸冷漠的英俊青年走了进来,直直地看着我,看了一会,道:“阿瑶,你终于醒了。”
我只觉他十分面善,却不认识他是谁。
他走过来坐于凳上,面色和缓下来,静静说道:“阿瑶,我是莫廷。”
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是红鲤莫廷,口中喃喃道:“你,是莫廷?”
他微笑道:“是我,我跃过了龙门,现在有了自己的洞府,你就在我洞府里。”
真为他高兴,他终于达成自己所愿。
我又看看四周,看看自己,问道:“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莫廷道:“阿瑶,你沉睡了三十年。”
我沉默。
前尘往事犹在心头,又似全与我无关。无喜无悲。
我在莫廷的洞府内住了下来。
每日闲来无事陪莫廷下下棋,转转洞府找找新奇小玩意,间或上岸去附近游玩一番,虽无聊,总比没事做好一点。
莫廷每天打坐修炼,时常也劝我静心修炼,我却对修炼失去兴趣。再如何修炼,也永远不会荣登仙门,又何须再浪费功夫。
他看我把他的话全不放心上,时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一日,我从外面游玩回来,看到伴奴旁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画,赫然正是我画的云逸抚琴图。
瞬间我的心像又受了一次剜心取血之痛,巨大的疼痛让我捂住胸口俯地不起,汗湿衣襟。
我一梦而睡三十年,几十年过去,醒来如再世而生,我以为一切都已是前尘往事,早与我无关,可看到云逸画像,当年遭逢劫难时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悲愤,困于法阵天雷加身的痛楚,心意被践踏的凄凉,无语问苍天的绝望,一切种种,仿似就在昨日,伤与痛兜头袭来,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
原来,我从没一刻忘记他和他所给予我的一切,受过的伤也从未结痂,一直在淌血,只是,我一直选择视而不见。
莫廷走了进来,站在我旁边,半天开口道:“看来,你并没有忘记他。”
扶我起来之后,他又道:“如今云逸已是云夏国国主,去找他吧,或许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以后的仙路还很漫长,他,不是你要放在心上的人。”
我自嘲像我这样已没仙根的人何来修仙之路。
云夏国早已改天换日。我在王都徘徊了一日。缀锦楼换了主人,银月不知去向,当年找我斗琴的琴姬们也大多销声匿迹。
看着一如往昔繁华的都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云夏国的臣民们都在称颂他们现在的国主仁圣贤德,难得的是与王后雪霰几十年情笃,为王后而未再纳一人,女子们都羡慕王后好福气,庙里烧香都要祈愿能像王后一样得一人知心相待。
真真情笃!不知雪霰得了我的半碗心头血是否随了心愿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云逸你如愿当上国主定万事顺意吧,不知这许多年可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要娶我的话、对我做过的残忍之事可还记得?!
我来到荷馨苑,只见门庭破败,颓垣断壁,蛛网横结,一看便知已多年无人打理。
来至后园桃林,满眼漆黑焦土,连流经其间的小河水也是黑色。
这里也曾花开纷繁阳光暖暖,如今却是这等景象!
这里有人设了结界,我不愿惊动人,只在远处静静瞧着。
痴痴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皓月当空,月色如银辉泄地,清冷爬上我脸庞,才回过神来,刚想转身离去,却看到一个人背手从远处慢慢踱步而来。
月色下,那人的身影虽然挺拔,但却像是负着千斤重担,越来越显佝偻。
离得近了些,那人的面孔在月光映照下愈发真切,赫然正是那个在我心头闪现过千万次的云逸!
本以为再次见到他我一定会忍不住将他碎尸万段,但是真的见到了,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哪一味才是我现在体会的。
我随即隐去身形。
他的面庞依旧英俊,但却少了当年的潇洒神情,眼角眉梢添了许多风霜之色 ,两鬓黑发夹杂着白发,薄唇轻抿,似有许许多多难言之语。
他老了,岁月给我心上添了伤痛,也同样没有放过他。
他轻易地便走进结界之中,脚步沉重。
走到当年弹琴之地停下,站了好一会儿,眼睛微眯,手在虚空中做着抚琴的动作。
抚琴的动作骤停,他坐在一块石上,一手托着额头,头深深地垂下去,肩头颤颤耸动,不闻一点声息。
良久,他起身,又慢慢踱步回来,走至结界外,喃喃道:瑶姬,你看,我终究成了孤家寡人,雪霰和我这许多年来的相互折磨,不知能不能抵得过当年的罪业。那人将你救走,你应无恙,你一定是恨毒了我的,可为什么不来找我寻仇呢,见也不愿见我了么,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杀我,一剑杀了我,也是好的,只要我能再见你一面……
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远去。
我木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
有什么东西渐渐消散,一切如流水在指间滑过,留了些痕迹,也无意再抹去,任他留在时空的壁上,看一眼,便回身,投进下个无涯的时空里。
总是要经历过,才会明白许多事,只是会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
他说的救我的人,是莫廷吧,还从未向他道声谢,这次回去见了他,要好好谢他让我有了重生的机会。
这人间的一切便留在人间吧,我要继续我的狐妖生涯了。
回到洞府,莫廷依旧在修炼,他已化龙成仙依然勤奋地过分,不过我也已决定以后像他一样,做个勤于修炼的妖,即便不能成仙,也要让自己的妖生过得有意思些,所谓妖生的意义,大概有意思便有意义了吧。
在莫廷旁边寻了个位子坐下打坐,静等他醒来。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睛,深吐一口气,看了看我,开口道:“阿瑶,有件事我想还是应当告诉你。”
我打断他道:“我也有事要问你,当年我在桃林遇难之时,是不是你救了我,把我带到这里,又照顾了我这些年?说起来,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莫廷待我说完,缓缓道:“君瑶,你是在我这里待了三十年,不过,你该谢的不是我。”
我奇道:“不是你,那是谁?”
莫廷道:“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云逸!”
我睁大眼睛道:“云逸?”
莫廷又道:“是云逸,也不是云逸。是画中云逸。”
我迷惑地看着莫廷,他继续道:“当日,龙渊道人用戮仙刀引你心头血,有一滴恰巧落在琴台画上。画中云逸本日日受你三炷香,已感仙息,你寻云逸途中结成执念凝他灵魄,又机缘巧合受了你天灵狐一滴心头血,他便有了一缕仙魂。原本他要结成三魂才可离画而出,但他因你而生,与你灵犀相通,你又时逢大难,他拼去一半仙魂凝魂结魄而出,出其不意伤了龙渊道人,才把你从天罡阵中救出。”
我怔怔然,心头大恸。原来喝忘忧酒时入我梦的是他,教我琴的是他,不快时抚慰我心的也是他!一直以为是我的思念太深感动上苍让云逸入我梦来,原来却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无知无觉。
我拭把泪抬起头看着莫廷问:“后来呢?他怎样了?”
莫廷叹息了一声道:“他带你回到桃花谷去找我,当时我去了龙门竞跃,不在谷中,爷爷用冰晶床先镇住了你的伤势,我化龙后开了洞府,便把你接到洞府修养。你在天罡阵中受天雷无数,伤了根基,致你长睡不醒。后来有一日妙华仙君过府时给你查看伤势,她说,你舍去仙根又受这等重伤,除非能补上仙根,不然只会永世沉睡。”
我双目噙泪道:“是他为我补上了仙根?”
莫廷点头道:“是。他来求我,说他本就是感你深情而生,无你便无他,他既结成仙魂,理该报你大恩。但他只余一半仙魂,一旦为你补了仙根,他就会慢慢消散,不复存在。我曾问他会不会后悔,他说不悔,值得。”
我慢慢爬起身来,僵硬着身子回到洞中,把抚琴图重又挂起,我抚摸着画中他的面庞。
我把所思所念,所有美好的一切赋予你,你也终成了我想象中的人。可笑我还背着你四处去寻。从开始遇到云逸,我所念的便是心中所想的云逸,与云夏国的云逸又何曾有一丝一毫关系,原来你才是我牵念在心的人啊!可是,我还未得到,就已失去你。
我告别了莫廷,带着画回到了桃花谷。
在林中,我建了一所小小房屋,把画挂在几案上方,仙息香长燃不灭。
每日焚香净手抚琴三曲,再置四时鲜花供案,余下时光都潜心修炼,未有一日懈怠。
既然你为我续了仙根,我必不负你。
终有一日,我定成仙,助你还魂。
到时,我再共你在这桃花谷抚琴起舞。
满谷桃花为我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