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炑泺

5、第 5 章

　　忽略掉刚来时因为“倒时差”造成的轻微晨昏颠倒，林涵其实是一个作息十分规律的人。
　　所以夜里十一点，他就已经洗漱完毕，关灯睡觉了。
　　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放眼望去，满目青翠葱茏的绿，但问题在于，这里是城市啊！
　　脚下的路面除了斑马线和各种交通标线外全部被纷乱的绿草覆盖，红白相间的路障歪七扭八地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爬满了藤蔓的交通灯虚弱地闪烁了两下之后终于不甘地寿终正寝。
　　大厦的玻璃幕墙碎得惨不忍睹，生生在原本光洁平整的外壁上掏出了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黑洞；各色牌匾风化得残缺不全，再辨认不出原本的内容；水泥和混凝土东一块西一块地脱落，露出高耸的建筑内部变了形的钢架结构。
　　林涵看着厚厚的苔藓从高架桥的桥墩一直蔓延到楼顶天台，看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在几百米高的建筑残骸上趾高气扬地生长，一派眄视指使的模样，他看着云朵晕染上绚烂的霞光，把天空装点成创世时的模样，向这生机盎然却又寂静无声的世界洒下光芒。
　　时间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悠长，仿佛一息之间便已度过万年时光，万物疯狂地拔节生长，应和着那个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如同脉搏跳动的力量。
　　林涵愣愣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嘶哑地喃喃道：“这是……人类灭绝以后的模样吗？”
　　一片洁白的鸟群忽而从林涵身后的天空飞过，林涵循着空气被撕裂的声音望去，却惊讶得发现那不是鸟群，而是一架架小型的白色飞机。
　　因为回头的动作而导致重心移动的林涵摇晃了一下，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个报废的路灯上面，斑驳的漆皮和裸漏在外的锈迹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林涵哆哆嗦嗦地抱着路灯的灯柱，一点一点地向地面滑去，直到柔嫩的草尖扫到了他的脚踝，这才手抖脚抖地把自己从灯柱上卸下来。
　　他瘫坐在足有二十厘米高的草丛里，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却在无意识地瞥到了什么之后再次一口气哽在了胸口。
　　蓝天之上，一艘巨大的飞艇慢慢地从高大的建筑后驶出，在林涵的头顶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似乎要把他的躯体和灵魂一同笼罩其中。
　　林涵僵在了原地，大脑瞬间短路，忘记了该怎么运转。
　　倏忽间，时空扭曲，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林涵依稀听到有说话声断续地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是说着什么脑电波……交互……什么实验之类的，落在林涵视网膜上的图像扭曲成难以辨认的色块，林涵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有种整个人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狂甩的错觉。
　　当一切重归平静，林涵双手撑地，跪在原地一阵干呕。
　　明澈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晦暗，阴云互相拉扯着遮蔽了最后一丝光亮。
　　刚刚还恍如凝固了一般的空气尖声号叫着擦过林涵的耳际。
　　林涵终于停止了干呕，翻过身跪坐在地上，两手交替着摩擦着汗毛全部竖起的小臂。
　　眼前的景象十分破败，倾塌的院落，颓圮的篱墙，飘散在空中的尘土和未散尽的硝烟味道。
　　那战争遗迹般的画面落进林涵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只剩下黑白两种色调。
　　忽然，他听见砖石摩擦的声音，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脚并用地支撑着自己站起身，犹豫地绕过只剩半截的断墙——
　　那是一个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小小的身体在破烂的衣衫下发着抖，脸埋进膝盖，只露出沾染了灰尘而纠结在一起的一头微长的头发。
　　林涵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那孩子抬起头，在林涵眼中涂抹出第三种颜色——是血，那孩子左眼的眼睑下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在流血，这让他惨白的小脸看起来几乎有些骇人。
　　冷不防一道闪电划破压抑的灰暗，那孩子表情木然的脸瞬间被照亮又变暗，无机质的眸子没有半点生气，振聋发聩的雷声随之而至，林涵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闭眼、睁眼，急促地喘息着，抬手胡乱地抹着汗湿的额头。
　　半晌，林涵平静下来，按亮了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凌晨3：24分，他轻轻推门出去，到餐厅倒了杯水，透过晾衣室的玻璃门，他看到因为时值月半而圆满的月亮似乎隐约地泛起了一丝血色。
　　林涵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喝掉早已经冰凉的水，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
　　林涵打开冰箱，拿了块冰糖塞进嘴里，回到卧室，打开了顶灯，来回走了几圈。
　　感觉到冰糖的甜味在唇齿间化开，林涵自我解嘲般碎碎念道：“林涵啊林涵，你可真行，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被一个梦吓成这样。”
　　又转了几圈，又有点疑惑地说道：“不应该呀，难道刚开始工作有点不适应，压力太大？”
　　想到工作，林涵忽然就回归了现实，利索地关了顶灯，钻进被子里，一时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睡觉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翻了两次身之后，还是伸出手臂打开了壁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床头的一小片天地，林涵这才踏实地闭了眼，再次进入了黑甜乡。

　　因为夜里被梦惊醒了一次，林涵第二次昏昏沉沉的睡眠体验并不是很好，当闹铃尽职尽责地演奏起命运的交响，林涵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摸索着在疯狂振动的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终于打断了贝多芬先生的穿越时空而来的宿命般的敲门声。
　　他有些烦躁地抱着被子坐起身，双手用力地揉着自己有些肉乎乎的脸，大概是终于觉得自己的强制机械性整形成功了，林涵这才抬起头，把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血肉模糊”地撕裂开来，满心的痛不欲生。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视线转了两圈才找到昨天脑子一抽甩到了房间角落的拖鞋，当两只脚都被塞进鞋子，林涵这才满意地飘进了洗手间。
　　水声哗啦啦响过，再出来，林涵又变成了一个积极向上的新世纪五好青年。

　　客厅里，清晨凉浸浸的阳光小心翼翼地洒在Glock冷峻的侧脸上，林涵的嘴巴无意识的变成了“o”型，语气里不无敬畏地说道：“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Glock扣上手里的书，黑沉沉的眸子凉凉地向林涵看去，轻轻点头。
　　Glock从来不会表现出太鲜明的情绪，只是目光总透着若有若无的冷意，一双眸子像是淬了冰水的黑曜石，那里散发的光芒只不过是源自最单纯的物理现象，而不掺杂半点主人的神采。

　　林涵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大脑突然嗡地一下进入了当机状态，如同所有的血液瞬间倒流回心室，皮肤从额头开始一寸一寸变得冰凉——那双无机质的眸子，空洞地透出沉重的死气，一如梦境中见过的那个孩童。
　　林涵眨了眨眼，Glock已经收回了视线，重新端起书本，清晨凉浸浸的阳光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光，刚才的一瞬似乎只是因为没吃早饭而产生的错觉。
　　林涵僵住的嘴角落回原处，体温渐渐回暖，血液重新步入正确的轨道。

　　转身走进餐厅，林涵心不在焉地把黑芝麻粉舀进了牛奶里搅拌，喝到嘴里的时候才意识到加的不是蜂蜜。
　　林涵快速喝掉了这个不在规划内不过味道还算不错的黑芝麻牛奶，觉得是时候让高强度的工作给自己洗洗脑了，这怎么做个梦还出不来了呢。
　　林涵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出门上班去了。

　　不一会儿，林涵步伐轻快地出现在了楼下，Glock的目光遥遥地隔着窗户看着那个背影，一点一点和梦里朝气蓬勃的身影融合。
　　那是他曾经的样子吗？清晨的教室里埋头于厚厚的专业书籍，窗外的银杏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纤秀的阴影；正午的球场上灵活轻盈的姿态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阳光在他发梢的汗水上闪耀出属于青春的光彩。
　　Glock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只觉得他带着炽热的光强行点亮了他灰暗的梦境，那灼人的温度生生在梦的世界里熔铸出从未出现的亮丽色彩。
　　可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是因为这几天的“朝夕相处”让这个看起来有些少不更事的人给自己留下了比其他人更深刻的印象，还是某种他独有的特质弥补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某些失落的东西？
　　林涵，这个人，到底是他的转机，还是劫数？为什么他会这么轻易地搬到自己的住所？为什么明知他的背后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可他看起来却与自己所处的世界毫不相关？

　　Glock皱着眉摘下面具，纤长的手指微微曲起，轻轻摩挲着左眼睑下的皮肤，那里曾经有过一道狰狞的伤痕，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找不到一点痕迹，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甚至连它的主人也早已经忘了，它确实曾经真切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