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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 ...

  •   康熙三十三年春,钟粹宫。
      教养嬷嬷将四个新入宫的秀女领到胤禩面前:“娘娘吩咐,给八爷房里添几个女孩儿,照管起居。”
      “好。”正在执笔而书的胤禩抬起头来。秀女们悄悄打量这个温润俊朗的少年阿哥,欣喜莫名。
      之后数月,只要胤禩在家,三个秀女便不约而同地寻些事情做,或是研磨侍书,或是端茶递水,或是添加炭火,好歹不离左右。胤禩也安之若素,似乎不解风情。
      一日,胤禩提前回宫,只听得偏殿里女孩们掷骰子、玩投壶的嬉闹声。而屋内,一个清秀恬静的姑娘正坐在床脚,细细地做着针线。却是一张生面孔,鸭蛋脸型,五官温柔可亲,穿着件莲白色的绸衫。身边,还整齐地叠着一摞衣裳,俱是胤禩日常换洗的。
      胤禩温和地问:“怎么没见过你?”
      那女孩儿受了惊,猛然抬头,看见主子就在眼前,怯生生的开口:“回爷的话,奴婢是娘娘拨过来伺候您的丫鬟。”
      “这倒奇了,同是额娘指派的人,她们晃得我都眼花了,你却没露过一面。”
      “奴婢手脚笨,不配在主子眼前做事。”低低的回答。
      “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玩,却在这里做活儿?”
      女孩儿迟疑地道:“奴婢……奴婢不配,”声音愈发地低了下去,“她们都是上三旗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有奴婢是下五旗包衣出身的。”
      胤禩沉默了,“出身”,又是“出身”!同是天涯沦落人。胤禩淡淡地笑了,吩咐道:“其实这也没什么要紧,往后,就由你领头吧。”
      “奴婢不敢。”那女孩儿吓得跪下了:“奴婢不配,担不起爷的抬举。”
      胤禩默默地拿起她的针线看看,又指着旁边的换洗衣裳:“这些活计都是你做的?”
      “嗯。”
      “前日那几只香袋也是你绣的?”
      “嗯。”
      “每晚的夜宵都是你准备的?”
      “嗯。”
      “那就成了,天下本没有什么配不配的说法,唯有德有能者居之。你这般谦逊,又灵巧能干,自然该做她们的人上人。你叫什么名字?”
      “馨雅。”女孩儿抬起头来,眼中盈盈闪烁。

      此后,馨雅服侍胤禩更为用心妥帖,胤禩待她也不同于寻常侍女。
      冬日,胤禩刚刚从盛京回来,馨雅惊喜地发现,一别数月,主子不再是那个腼腆、静默的阿哥,似乎自信开朗了许多。踌躇满志的英姿代替了从前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表情。
      胤禩为人谦和、不拘小节,而馨雅又是他的屋里人,故而主仆之间常说说话儿。“奴婢猜,主子这回去木兰围场和盛京,一定得了皇上的嘉奖。”馨雅边说边给胤禩掸雪,一对浅浅的梨涡俏丽可爱。
      果然,胤禩道:“你猜的不错。不过,还不止于此。”
      “主子,还有什么?”
      胤禩笑而不答,转身走至回廊处,悠然自得地看着宫殿外茫茫的白雪。
      馨雅沏了一杯浓酽酽的龙井过来,端给胤禩,却见他远眺着玉树琼枝,脸上浮现出极其温柔的表情,似乎已经陶醉了。
      馨雅问:“爷喜欢看雪景?”
      “对。雪美,人更美。”胤禩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馨雅却误会了,登时面泛桃花,梨涡醉酒。有幸伴着这样的主子,此生真的别无所求了。
      然而,一辈子的事儿,谁也说不定,尤其是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宫女。
      光阴如梭,几年过去了,胤禩一直待她很好,几乎从没说过重话,只有一回除外。当时,馨雅没经请示就擦拭了他刚从外面带回来的铠甲。他大发脾气,气汹汹的模样,吓了馨雅一跳。
      同伴们对她的“发迹”不以为然,常说:“别以为混上半个主子了!也没见得八阿哥怎么宠溺你。照我们看,情意还远着呢。”
      馨雅不接话,心里却想:八阿哥就是这样温润脾气,对任何人都是淡淡如水的,你们不懂。
      不懂的却是她自己,她从未见过胤禩的执着与甜蜜,不代表没有。

      康熙三十六年的选秀,胤禩的眼睛里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来。
      宫女们也整日里唧唧喳喳,议论纷纷。馨雅的心悬了好久,直到圣旨下达,胤禩喜不自胜地去乾清宫谢恩。
      “皇上给主子指的哪家格格?”馨雅问小内监。
      “猜不着了吧?是安亲王家的雪霏格格,嘿,连九阿哥都落了空,咱们八爷的圣眷不是一般的隆重啊!……”小内监信口吹嘘起来。
      馨雅的心里咯噔一响,懵然不知所措,眼前浮现出那件正蓝旗铠甲内襟里绣的小字:“安王”。
      然而,她没有嫉妒的权利。

      有人有。
      乾清宫外,前来叩谢恩典的三兄弟只有胤俄一人老老实实地跪着。
      “你为什么不拒绝?”胤禟咄咄逼人。
      “我为何要拒绝?”胤禩云淡风轻地反问。
      “明眼人都知道理由,如果你定要我再重复一遍,那我可以坦率告诉你:霏儿是内定指给我的人!如果你还算个汉子,就该像胤俄一样断然拒绝。”
      “这不可能,首先,皇阿玛独断专行地下旨赐婚,根本没有问过我,何来拒绝?其次,郭络罗氏是很理想的福晋,我庆幸有这么个妻子。”
      “你庆幸的恐怕是得到了安王爷的外孙、我母妃的侄女儿吧?你若不是真心喜欢,就请退避三舍。利欲熏心之辈娶她为妻,实乃对真心爱慕者的亵渎!”
      “真心爱慕者?”胤禩轻哂,“你在自况吗?”顿了顿,又道:“诚如九弟所言,我很庆幸,庆幸郭络罗氏是安王爷的外孙和宜母妃的侄女。惟其如此,才能钟两家之灵秀,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脱离了她们,她就不能成为她!所以,雪霏的出身和她本人是密不可分的,我必须完整地接受。”

      大婚过后,胤禩初次上朝,遇到了纳兰揆叙。一番贺喜还礼之后,胤禩道:“揆叙兄,我在为新妇的娘家忧心呢,安王家拒婚的事儿居然传得沸沸扬扬,太子爷面子上挂不住,报复怕是难免的。唉——”
      “八爷刚刚喜结良缘,就碰上这样棘手的事,未免太巧合了。揆叙已经关照过大阿哥了,怎么还泄露了出来?”
      “正是,胤禩也百思不得其解。安王府做事谨慎,不可能自招祸患;太子向来骄傲,也不愿意坠颜面。大哥那里有你关照,亦是不会走漏。怎么得就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呢?”
      一番讨论之后,二人俱是摸不着头脑。纳兰揆叙干笑了下,道:“想必还是我那个表弟,粗莽惯了,酒多吐真言,说漏了口也未可知。哦,若将来太子果真对安王府发难,八爷打算如何应付?”
      “因势利导吧。”

      裕亲王府。
      福全慈爱地看着爱侄,心底里油然而生的骄傲与欣慰溢于言表,默默地想:他就像是我当年的翻版,出身微贱却早慧伶俐。当年的自己早早地接受了现实,臣服于弟弟之下,安然地做起了太平亲王。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也要重复同样的宿命呢?当今太子资质中上,骄横悖乱,对待伯父常有轻慢之意……除了是嫡子,还有哪点比得上这个孩子?
      胤禩也一样的敬爱福全。唯有在伯父这里,他才能体会到深沉如山的父爱。从政和大婚,都依赖福全的悉心操持,而他的皇阿玛不过是下达一纸诏书罢了。相形之下,真正的父亲只剩下抽象的概念,唯有伯父,才是那个殚精竭虑、毫无保留地教导自己的人。
      “太子是愈来愈不成器了,”福全感叹道:“大阿哥今番揭露弊政,本是好事。可惜他与太子不睦是朝野心照不宣的共识,无形中降低了此次弹劾的信服度,皇上又护短,只怕是有始无终、不了了之的多。”
      “伯父所见极是。”
      “胤禩啊,你这次可要把持住,不偏不倚,切勿卷入其中才好。”
      “嗯,胤禩谨遵伯父的吩咐。”
      “昨儿你说老九有些蠢蠢欲动,那你劝住了没?”
      “胤禩愚笨,未能说服。”
      “他还没对你言听计从?”
      “九弟自幼习惯了睥睨我等兄弟,现在能对我敞开心扉、倾心相交,已是难能可贵的了。”胤禩缓缓地开口。福全心下了然:九阿哥骨子里傲气,自然不肯俯首听人号令。
      “近来,九弟虽与我往来频繁,可大事的拿捏取舍上往往桀骜不驯,我的话,他听则听矣,实际上还是特立独行。他和太子结下了好些年的恩怨,要他袖手旁边,恐怕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
      “静观其变。也许,九弟真要吃一次亏,才会驯服。”
      “好。老九这孩子,能力和才具都有,可惜心高气傲、独往独行,缺乏礼贤下士的气度和统领大局的能力。为帅则不可,为将则有余,若能为你所用,倒是个难得的帮手。”
      “侄儿明白。”

      大阿哥门人弹劾索额图的奏议,大臣们心知肚明:索额图的背后是胤礽,而胤礽毕竟是当朝二十余年、嫡根正苗的皇太子,于是核实奏议的时候都抱着投鼠忌器的心理。弹劾案在激起了最初的涟漪之后迅速归于平静,如石沉大海不见了下文。
      毓庆宫中,胤礽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外叔公,如何?老大蚍蜉撼树,没好果子吃。”
      索额图却远没有侄外孙轻松,老谋深算的他早已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也不点破,先将一折秘奏递与太子,道:“太子爷请看看,这是犬子格尔芬在吏部调查的详细奏报,问题不简单哪!”
      太子看毕,脸上浮出一丝冷笑:“我还以为只有老大捣鬼,没想到胤禟也不安分!哼,他恨怨于我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原以为这个花前月下的公子哥儿只敢嘴上说说,还真刀兵相见了!下次寻个机会收拾他,看他还放冷箭!”
      “太子爷,事情有些不对头。”
      “哦?”胤礽问。
      “您当初为什么和九阿哥结下了梁子?”索额图反问。
      “还不是为个女人?其实胤礽并非好色之徒,丢开手也就算了,奈何这混小子耿耿于怀。”
      “当初九阿哥锋芒毕露,咱们忌惮他有不臣之心,才把他的婚事搅黄了。现在回顾,九阿哥竟是个秋后的蚂蚱,没几日蹦跶的。再从他草率跟风来看,也没多大远见。可他不危险,他背后的人危险。”
      “谁?老大?那个脓包,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也不瞧瞧自个的手段,何曾是我的对手。”胤礽不屑地道。
      “不,老臣所指之人心似山川,深藏不露,实乃真真的危险人物。太子爷想想,您和九阿哥鹬蚌相争了一场,最后得了便宜卖乖的是谁?现在和安王府、裕亲王、汉臣文人走动频繁的又是谁?明明娶了九阿哥的心上人,却能一笑泯恩仇还是谁?”
      “胤禩——?”
      “所以说,擒贼先擒王,九阿哥不过是八阿哥的附庸,绣花枕头罢了。咱们何必摆布他?应该抓大放小,重点削弱八爷的羽翼。他想攀高枝,咱们干脆把安王府这棵老树都给连根拔了。”
      “妙计!”胤俄心悦诚服地赞道。

      索额图是老奸巨猾之人。已故安亲王岳乐辅政多年,还能没个仇人?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贝勒诺尼很快便跳将出来,弹劾岳乐曾经冤枉他忤逆不孝。宗人府裁议之后,认定弹劾属实,拟定将岳乐之子安郡王马尔浑、僖郡王景熙、勤郡王蕴端、固山贝子吴尔占等尽数革爵为闲散宗室。朝野震动。

      雪霏天天以泪洗面。胤禩看似见死不救,其实也是忧心忡忡,却苦于不能援手,只好婉言劝解她。
      一晚,她哭累了,抽泣着入睡。胤禩别有一番苦涩在心头,轻轻地抚过她湿润的脸庞、颈脖、削肩。触及她锁骨,手忽然一停:锁骨凸出,明显可感。怎么,半个月光景,霏儿竟瘦得形销骨立,全不似从前那个秾纤均匀的宁馨儿!
      梦里的雪霏喃喃自语:“郭罗妈妈,妈妈……”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胤禩心疼地搂过她,心里默念:“霏儿,很快就会没事的。只此一回,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复又握紧了拳头:“我绝非无情无义,只是,现在出手正中奸人下怀。上上之选应以静制动,等对方得寸进尺的时候再出手。届时,攻守之势相异,以皇阿玛的圣明,自然明白他们在徇私迫害,而我们光明磊落……霏儿,多忍几日,就几日,好吗?”

      果然,墙倒众人推,反安亲王的势力借机落井下石,进而奏请削去岳乐的亲王爵位和谥号。终于激起了朝野正直之士的不平,宗室们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只是敢怒不敢言。
      胤禩知道,出手的时机到了。
      于是,他先是请伯父福全出面保奏,接着,又亲自跪求。皇上不动声色地听任他跪了一个时辰,直到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才唤他进殿。
      “你要保奏你媳妇的娘家?”
      “不,儿臣保奏的是功勋卓著、辅弼两朝的功臣。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胤禩保奏安亲王一家,是出于公心,所谓内举不避亲。”胤禩不卑不亢地说。
      “既如此,你为何迟迟前来?”
      “诺尼贝勒的弹劾奏议证据确凿,无可非议。胤禩虽为安王家女婿,亦不能枉法徇私。然而,凡事皆有度,故安亲王犯的是小错,稍加惩戒则可,接连削爵削谥则太过,恐怕寒了天下有功之臣的忠心,也伤了皇阿玛一代仁君的盛德。”
      康熙未置一词,可欣慰与赞赏之色却难以掩饰。片刻,朱批的上谕下来了:马尔浑的王爵不变,景熙、蕴端和吴尔占降封镇国公。安亲王岳乐的身前身后事,到此为止,不得复议。
      离开皇宫,胤禩不顾暴雨,飞马还家。“霏儿,我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踏足家门的一刻,他才明白,噩运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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