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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剑拔弩张 ...

  •   康熙四十年的元旦。
      诸皇子、福晋、皇孙、皇孙女们皆往太后的宁寿宫拜贺新年。
      几位年长的嫂子正在里头请安,我们几个小媳妇儿先在偏殿里敬候着。大家都低眉垂首地端坐于暖炕上,连长垂着的东珠耳钳都纹丝不动。唯有乌日娜自来熟,跳下炕来和老宫女们唠家常,宫人们也都喜欢她,拣着喜欢的点心果子呈给她,用蒙古调子的满语叽叽喳喳地道:“这奶酥是今儿早上科尔沁亲王进贡上来的,太后都没舍得赐给皇上娘娘们,吩咐奴才先拿给娜丫头尝尝。”乌日娜忙挑了一块大的给我,又自选了一块,掰碎了慢慢咀嚼:“唔,奶香是上好的,准是初乳的骆驼奶做的……可惜盐巴有些涩味儿,再有,若用新茶就更好了。”
      我暗暗咋舌,也就乌日娜胆子大,口语遮拦地挑剔太后赏赐的吃食,倒是一种别样的“恃宠而骄”。
      乌日娜尝完了奶酥又拣奶皮包子,再饮了一盅奶茶,方才安分地坐下,又回头对领头的老宫女说:“大姑姑,那个酪酥真香甜,我再要一盒子家去吃可好?”老宫女忙不迭地应承了。
      我趁机刮了她的鼻子,道:“馋猫,别人盼着太后的赏都盼不来呢,你倒好,吃饱喝足还厚着脸皮往家里带。”
      乌日娜道:“其实家里也不缺这些,难得的是个彩头,我想给戈芙荷尝尝御赐的东西。”说完压低声音,悄悄地附到我耳边:“她怀上孩子啦!”
      我正待给她道喜,就看见十四阿哥贼精贼精地蹿进来,讨好地打了个千个,道:“七嫂,八嫂,九嫂,十嫂,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我们都笑了:“十四叔,听说你今年就要指婚了,怎么还和毛小子似的往女眷里头钻。”
      小十四也不还嘴,只是笑眯眯地给几个嫂子恭贺新年,又夸赞七嫂的簪子样式新,九嫂的衣裳鲜丽等等。过会儿,又进来了几位宗室福晋们,人渐渐多起来。他悄悄地拉着我说:“八嫂,胤祯有事儿求你。”
      我含笑嗔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说十四叔怎么特地来请安呢!害的我空欢喜一场。到底什么事儿?”
      “下个月的指婚。”
      “你担心媳妇儿不好么?”我微笑地看着他。那个曾经躺在德妃娘娘怀里嚷嚷着要猎熊的小男孩儿,那个在我的新婚之夜连连出歪点子闹洞房的捉狭小鬼头,如今已经长成了朗朗少年了。眉峰间的缕缕英气显示着他充沛的活力和血气,就像我们满洲男儿最初的气质:英武而洒脱。而他的兄长们,往往过多地浸润了儒家的中庸之道,比他含蓄沉稳许多。单论长相,胤祯并不及胤禩、胤禟,但那股子不加掩饰的蓬勃朝气却也让他脱颖而出。
      “不是这个……唔,八嫂可曾听说,哪家的姑娘可能被指给我?”
      我笑了:“十四叔果然是惦记着媳妇儿呢!你放一百个心吧,这一届秀女,品貌家世皆出众就有好几个,比如太保兼大学士马齐的女儿富察氏,兵部尚书马尔汉地女儿兆佳氏;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家闺秀,皇阿玛这么疼爱你,肯定跑不了你的好媳妇儿。”
      胤祯道:“马尔汉的闺女,胤祥那小子早就瞧上了。我不与他抢。”
      “嗯,也好。这样看来,马齐家的格格是要做咱们的十四福晋了!”我打趣道。
      “八嫂,我中意的不是富察氏。”
      “嗯?”
      “……可惜她阿玛只是个从二品的侍郎,所以恳请八嫂代为周旋。”十四阿哥恳求地望着我,我忽然很感动,在人脉至为重要的皇家,哪个皇子不盼着娶一门显亲呢?富察氏是今年秀女中的花魁,更是深受皇上倚重的马齐中堂的掌上明珠,本该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可小十四,却一往情深地看重了一位出身低微的姑娘,真真性情中人。
      沉思了片刻,我真心实意地对小十四说:“胤祯,嫂子真为完颜家的格格高兴。你们既这么心心相印,一定会终成眷属。”
      两下里说着话儿,凡姝恰好走过,偏巧胤祯正在道谢:“有劳八嫂!我就晓得,这样的大事给别人磕一百个响头也不中用,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敲破鼓三千。惠额娘和宜额娘那里,就偏劳八嫂了——尤其是宜额娘,太后已经放下话儿来了,今年的秀女大挑由她主选。嫂子,宜额娘最听您的话了,您可千万说稳准咯!”
      凡姝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我有些尴尬,忙道:“十四叔,凡姝姐姐和我都会帮你的,且安心吧。”
      凡姝淡淡地道:“我在额娘眼前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又闷又不可人疼,能顶个什么事儿?十四叔慧眼,你有难处请八嫂说情,宜额娘准会给恩典。”

      请安之后,太后赐宴,所有来宁寿宫贺岁的皇室宗亲都留下来用午膳。
      我和凡姝、乌日娜正往饭厅走去,看见裕亲王福全满脸怒容,双手颤抖,匆匆地往外疾走,撞倒了内侍也浑然不觉。
      胤禩出来接我,我悄悄地问:“爷,伯父这是怎么啦?太后赐宴呢,他怎么好先退席?”
      “唉,太子爷今日也太过了,竟然指名道姓地要伯父请安,言谈中又以‘奴才’呼之;伯父不堪其辱,这才愤然离席的。”
      我震惊不已,裕亲王圣眷优渥,皇阿玛向来以皇兄相称,并免去他的臣礼;太子怎么敢如此放肆?虽说他一贯骄纵,对伯父并没有由衷的尊重,但面子上还是礼遇有加的,今儿这是怎么啦?
      宴席上,年事已高的太后午间嗜睡,提前回内殿了。席间诸人顿感轻松,开始觥筹交错,一时间行酒令、划拳、猜谜的都有,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太子刚刚和表哥划拳,连输了三轮,因三阿哥提议说笑话,便道:“老三这主意不错,我先来一个吧!”
      太子自幼金尊玉贵的,迥异诸位庶弟,今日居然“与民同乐”,主动请缨地讲笑话,大家自然都很好奇,纷纷静下来,洗耳恭听。
      太子道:“从前有位乡绅,也是书香门第的人家,他延师教子,盼儿子能考取功名。他教导儿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哪一天,你读书学成了,这黄金屋和颜如玉就都有了。’几年后,儿子回他老子的话:‘爹,我学成了。’乡绅就把教书先生找来,问:‘我儿子四书五经都通晓了吗?’教书先生道:‘公子连《千字文》和《三字经》还没认全呢,哪里碰过四书五经!’乡绅气极了,对儿子大加鞭笞,道:‘好个不肖子,学无所成便罢了,还敢骗老子?’儿子委屈地回禀:‘爹爹,小儿我经商赚钱,已经赚了十几万两银子,您要黄金屋,我这就给您盖,您要颜如玉,我立马给您买。黄金屋和颜如玉都齐全了,这圣贤书不等于是学成了吗?”
      年幼的皇子们哄堂大笑;年长的阿哥们却心知肚明,为了顾全太子的面子,只得讪讪而笑。胤禟气得脸色铁青,胤禩不动声色,胤俄傻乎乎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之后也忽然明白了过来,愤愤地瞪了太子一眼,太子视若无睹。
      胤禟忽然抓紧眼前的玉杯,眼看着就要掷向太子,胤禩忙一把按住,道:“九弟,你慢些喝,酒饮多了伤身。”又道:“既然太子爷开了头儿,胤禩不才,也想凑个趣,若是讲得不好,兄弟们多包涵。”
      温文尔雅的胤禩讲笑话,众兄弟的好奇之心不减于听太子殿下说笑,也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胤禩道:“这是个山林志里的故事,说的是,百兽之王的老虎,自幼由母驴子哺育长大,情同母子。老虎爱屋及乌,对公驴子也恪守孝道,当做养父般看待。时间长了,百兽都非常敬重公驴子,就上表奏请,既然人间管奶公叫‘阿遮’,理应加封公驴子为‘国遮’或者‘御遮’。老虎欣然同意。后来,公驴就欣欣然地做起了百兽王国的‘国遮’,享尽了荣华富贵。公驴死后,老虎披麻戴孝,亲自把它送至陵寝,哀哀欲绝,百兽见状,忙给公驴上了尊号,就唤做‘弼天抚圣之大国遮’。”
      一语未完,阿哥们笑得前仰后俯,爱听故事的几个小阿哥甚至笑喷了饭,由乳母小心翼翼地揉着肠子。一向大家闺秀做派的福晋们也都掌不住了,纷纷握住帕子,掩口而笑。
      我也笑得直晃,鬓角都松了,忙取下一根珊瑚镂金的钿子抿好了,轻轻地和胤禩咬耳朵,道:“你在家里不正经也就算了,还当着众兄弟耍贫嘴。”胤禩说:“霏儿,我自有分寸。”
      首席上的太子满面愧恼,气得脖颈儿都红了。我才恍然大悟:太子的奶爸凌普,现掌管着内务府,平日里贪赃枉法不提,更兼狐假虎威,对皇亲宗室们作威作福。胤禩这笑话,正暗讽了此事。
      胤禟道:“八哥,平日竟看不出你也是个风趣诙谐之人。来,兄弟敬你一杯!”
      大阿哥胤褆也道:“好笑话只要应了景儿就发笑,八弟,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才。”

      临桌的裕亲王世子保泰跟风道:“保泰资质鲁钝,若诸位皇兄不嫌弃鄙陋,我也想讲个笑话。”言讫,亦不等大家催请,便娓娓道来:“古时候,有个纨绔子弟,成天风花雪月,坐吃山空。偏偏又读过几年书,知道百善孝为先,便每每曲意迎合父亲,装得和孝子似的。村里的佃户新猎了野物,献给东家。他便道:‘我要以身试毒。’自己先狼吞虎咽了一多半,打着饱嗝说:‘嗯,这肉没问题,可以进献给爹爹了。’家中新做了羹汤,他也必要先尝,名曰:‘老人肠胃虚弱,我须试试冷暖,才放心。’他爹爹新买了几个侍妾,也被他先要过去服侍了几日,说是:‘庶母们年轻,怕不懂怎么侍候父亲,我须身体力行地教导教导。’当地官员趋炎附势,赞他行比一乡,堪称楷模,遂保举了‘孝廉’。此榜一贴,乡人大哗,文人名流们共捐了一幅对子,以为贺礼。联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那孝廉也不知好歹,立刻命人挂上了,一个月后,他们家的私塾先生看见了,忍着笑告诉主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骂他‘忘八’,至于下联,更是说他无耻。”
      开席前,保泰的父王刚刚见辱于太子,故保泰尚未开口,成年的阿哥们就预感到话里有话。待他说完,众人忌惮太子的威严,皆正襟危坐,闷头不语。小阿哥们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觉得不如之前“公驴子”的故事趣味横生,也乐不起来。方才热闹非凡的宴席蓦地肃静了下来。
      太子胤礽干笑了四五声,威严的眼光逐一扫过每位阿哥,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保泰兄弟的笑话不惹笑嘛,哪个弟弟再来一段儿?”
      无人敢应承。胤禟、胤俄旁若无人地举起杯子,彼此碰了碰盏,来:“来,咱哥儿俩一醉方休!”
      太子以储君的口吻向十五阿哥胤禑道:“胤禑,你来给兄弟们讲个笑话。”
      十五阿哥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他诚惶诚恐地回奏:“太子爷,我、我……臣弟想不起来……万望太子恕罪。”
      “那二哥就考考你的学业,经传都启蒙了吧?把《春秋左传》的开篇背给哥哥们听听。”
      “……郑伯克段于鄢……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不暱,厚将崩……”小十五奶声奶气地背着。
      “古文诘屈聱牙,你可知晓它的意思?”
      十五阿哥搔了搔头皮,恭敬地回话:“师傅们讲,春秋时,郑伯的弟弟段有不臣之心,郑伯一忍再忍,最后除掉了他。所以,做臣子的要恪守臣道,做弟弟的要恭顺兄长。”
      “很好,来人,赏给十五弟一把玉竹折扇。”太子的敲山震虎之意跃然言表,众人惶惶不安,缄口沉默,掩饰地进着膳食。
      我瞥见胤禩用小指沾了点酒渍,不动声色地在椅子扶手上写了个什么字,因他坐在里侧,旁人也未及察觉,只有一直静候胤禩示意的十四阿哥心领神会,目光为之一亮。随即跃跃欲试地说:“太子哥哥,胤祯窃以为十五弟解释的不对。”
      噤若寒蝉的诸人纷纷扭过头去,瞩目于他。
      “哦?”一番弹压之下,竟然又冒出了个楞头青公然顶撞,太子很是不怿。然而十四阿哥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太子也不便翻脸。
      “段固然不弟,有失臣道;可郑伯不孝不悌,史书也是大加贬斥的。胤祯愚见,唯有虞舜才是为人兄长的典范,弟弟有过,不失教诲,劝其从善。若都像郑伯那样刀兵相向,只能是诸侯小霸的做法,不是皇家天子的楷模。”
      “十四弟真有见识!”老大头一个喝彩道。
      “十四弟年纪轻轻的,便有这番胸襟,后生可畏啊!”儒生气质的三阿哥也夸赞道。
      “说的对,春秋无义战,兄弟间兵戎相见,何异禽兽!”表哥道。
      “跟桀纣差不离了!”胤俄补充说。
      “咱们若身处春秋之时,岂不都得掉脑袋啊。幸而生逢盛世,皇阿玛和太子爷都是厚德载物的仁君。”大阿哥胤褆阴阳怪气地道。
      “就是就是!”……
      胤禩反倒一语不发,置身事外似的。当一味燕窝珍酿八宝鸭子上来之后,他甚至用心地夹下一块鸭脯,与我道:“霏儿,你今日用得很少,多吃一点。” 我惊疑地看着他,他的眼波中尽是柔和,不见丝毫的涟漪,平静得像个局外人。
      席间的众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借题发挥,又不时地拍拍小十四的肩膀,送他个如意、扳指、荷包什么的。遭到冷落的十五阿哥愣愣地拿着玉竹扇,委委屈屈地坐着,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失落,无声地抽泣起来。
      太子爷的脸色愈来愈沉,又无由发难,不自在地干坐着,“太子党”的三阿哥、四阿哥陪笑着劝他的酒。其余的阿哥们熟视无睹,自顾自地谈天说地、把酒言欢,五阿哥和七阿哥还被表哥和胤俄灌高了,散席时不得不由内侍们架着起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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