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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伤逝 ...

  •   往年,总要在翊坤宫里消夏,康熙三十四年却是个例外,端阳节前是我几次三番赖上外祖母,拖着不进宫;后来万事俱备,却一直捱到重阳,都没能入宫,反而被阿玛接回了额附府,度过了整个冬天和来年的半个春天。
      嬷嬷们压低嗓门的絮语,神秘的眼神交换,宫里忽然不再派嬷嬷来催我去,蕤玉很久没有绣品传出来给我描样子……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丝神秘的气息,可又是瞒着我的,我被隔绝在真相之外,莫名其妙地旁观着事态的发展,隐隐约约地嗅到了丝丝不祥的气息:翊坤宫里准出了什么事儿。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额府里早已经散去了新年的气息,一天下午,观棋挎着一只小包袱,悄悄来求见。
      “格格,”她怯生生地说,“观棋今年服役满十年,按规矩该是发送出宫的时候了,今儿早上刚从宫里放出来。奴才临回老家,舍不得主子,让爹娘雇了骡车等在地安门外,自个儿斗胆到府里来告个辞。”
      “你在姑姑宫里已经十个春秋了?”
      “嗯,观棋是康熙二十四年秋天选为宫人的,分配到翊坤宫服侍宜妃娘娘,后来娘娘安排奴才照料格格起居,到如今,十年还零好几个月呢。”
      “我记得拂琴比你大些的,她也要回家么?”
      “拂琴跪着求宜主子,说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若是回去了难保不被族里叔伯半卖半嫁给人家为妾,主子可怜她就留下了。”
      “观棋,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拉着观棋的手,“虽然耽误了你好些年,毕竟还年轻,你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我摘下燕尾髻上的一支绿雪含芳簪,又褪下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塞进她手里:“没什么临别礼物可给你的,就这两个贴身首饰,做个留恋吧。”
      观棋忙跪下,直欲推辞,还是强不过我,收下了。“以后就由拂琴和枕书她们两个代奴才照顾格格了。”她流着眼泪说。
      “嗯。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只是……”我忽然想起这小半年的异样来,“怎么今年夏天里姑姑没接我入宫?你别学着她们骗我,只管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不幸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只是,比我原想的可怕许多:七月初,礼部奉旨酝酿四公主与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婚事,安排相关事宜。小姑姑哀求皇上不要让蕤玉远嫁,皇上表示不容更改,小姑姑就跪了两天三夜。姑姑再三劝她,蕤玉哭着求她,竟都不听;康熙那几天皆没有驾临翊坤宫。第三天早上,康熙不得不出现:伺候小姑姑梳洗的宫女发现她穿戴整齐地仰卧在床上,已然没有了气息。
      这件事秘而不宣,甚至没有对外发布贵人薨逝的消息,她的葬礼也是草草的,没有典例、规格可依。蕤玉不必在明年春天嫁去蒙古了,她的婚事因母丧而推后,却没有取消。姑姑受到了牵连,主事的权利被暂交给太子妃,康熙很久都没驾幸翊坤宫。直到正月里,姑姑抑郁成疾,太医院的医正不得不启奏了皇上,他们才似乎破镜重圆。
      “贵人主子真是奇怪呢,”观棋红着眼说,“从不说话的人,却求了皇上半个晚上,额头都磕破了,直渗血,脸色惨白得吓人;气得皇上拂袖而去。贵人主子临终的这一年进食很少,削瘦得厉害,整个人跟纸糊的似的,竟然强撑着跪了两三天。”
      “小姑姑走得平静么?”我低低地问,“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听见有什么话,倒是娘娘走的时候穿戴的衣服首饰,据贴身的老嬷嬷说,还是当年入宫时从盛京带过来的旧物。”
      “天色不早了,观棋,你好生回去吧,跟着爹娘还乡,若是有机会,捎个信儿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连做了两天的噩梦,小姑姑哀婉的脸庞挥之不去,模模糊糊地又变成了两张脸,小姑姑的,蕤玉的,蕤玉的,小姑姑的……母女俩的脸庞叠在了一起,都是罩着凄凄切切的愁容,再也分不开,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梦里,冥灯如豆,纸灰迷离,小姑姑啜泣着低语:“你我竟要生分到如此么?我……我是不得已的。”一会儿又换作蕤玉的声音:“嘴上自称奴才,却居然生硬地呵斥我不要说话,面不改色地射杀了四五只狼。” 黑暗的角落里似乎立着一个魁梧的男子,也许是两个,只因前后站着,看不分明,拧着眉,眼睛放出倔强刚毅的光来,身子却始终一动不动。又依稀看见小姑姑眼中蓄着泪水:“我连梦都害怕,想也不敢想,只怕梦碎了,更难受。”睫毛一颤,泪就源源不断地滚下来,坠落在我的眼角,凉凉地滑下去。

      半夜惊醒,摸到白釉瓷枕上挂着几串冰冷的水珠,再受不住了,不披小衣,亦未汲鞋,径直冲到了屋外。
      夜色很深了,唯见满天星光。一阵北风刮过,只觉侵肌透骨,毛骨悚然,恍惚听见树叶簌动的声音,沙沙作响,想起来木兰围场之夜,我和蕤玉彼此各怀心事,都推说风声太响难以入眠。不过时隔年把而已,回思那时的些须心事,此刻又算得上什么愁呢?
      又不知怎么的念起我那只黄羚来,盛京的最后一晚,告别了怨嫁的蕤玉,就见枕书失魂落魄地跪下,觳觫地禀报丢了黄羚,想是栅栏不够高,被它跳出来跑了,求我别责罚。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她下去。现在想想,是天意如此吧?
      朔风越发地紧了,我抱着身子,战栗不已:今夕何夕?为什么姑姑、蕤玉还有我,隔着生与死的苍茫,分别承受脆弱生命难以承受的失去?难道冥冥中果有宿命,某些东西是女子注定得不到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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