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美人姝》有月无灯

3、第三章

　　从怀山居出来，冬姝兀自从假山叠出的夹道穿出去，前方两列种了撑天的桐树，尖上点了嫩青的新叶，晴蓝的苍穹映衬片片柔绿，全然不同去年秋冬时节满地枯枝落叶的时候。

　　她回到院子，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方妈妈迎上来，诧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冬姝郁郁坐到榻上，七宝稍一迟疑，对外间吩咐道：“郡主还未用膳，南栀你们去小厨房看看。”

　　看着屋里的丫鬟都出去，她把门严严实实闭上，才落了帘子进里间，脸上不悦道：“郡主在老夫人次间门口差点又摔了，回头看是三小姐没走稳。您也知道三小姐哪里有那个胆子去挨蹭郡主的，分明就是二姑娘故意使坏。”

　　方妈妈了然，郡主这性子必定忍不下来，问道：“跟那边吵起来了？”

　　冬姝一手捧着杯子，拿桌上的果子吃，“才没同她吵......我就把她凳子在桌下踩死了，她没法儿坐。”
　　吃了几口干果子，她又喝了一口茶，朝方妈妈笑道：“吵起来您也别担心，那几个笨嘴拙舌的都不够我说。”

　　王氏那个心思...方妈妈心下叹一口气，满脸心疼的看着冬姝，“从前我劝您性子放沉稳些，遇事大可收敛着，偏偏您就是个直性子。好话让那母女俩说尽了，您吃亏又讨不到好，横竖到最后反倒是您背了一身骂名。”

　　冬姝一时没有说话，指头抠着干果子上头的碎屑，半响垂着眼睫道：“外头说的也不算假。”
　　她抬起头，笑着给方妈妈扳指头数：“您看，说我生的貌美是真，家财万贯是真，位尊人贵这也是真的。人活一生，这三样儿我就占齐全了，想来就没什么愁的。”

　　方妈妈反倒被逗笑，听见外间丫鬟传膳的声音，一面过去一边道：“老奴操心多了，忘了咱们郡主身上铁打的这几样，王氏母女如何翻腾的过？”

　　冬姝等丫鬟上了早膳，想起锦行这两日都是傍晚才下学，也不知道书塾那边的饭食如何。她撑着下巴问七宝：“府里可有给哥儿送吃食？”

　　七宝上前两步，小声道：“本来是有的，只是大公子嫌太过麻烦，就在书院里头吃了，连着被褥这些物件儿也一并搬去了书院那边，说不平日不回府中歇息。”

　　冬姝皱了皱眉，“这怎么行，秋闱就是熬一整年，书院吃的都是些什么？看书做文章就是耗费心神的事儿，身子怎么撑得住？”

　　南栀端了一碗银耳燕窝过来，弯着身子近到冬姝耳边道：“大公子院子里本来是几个小厮书童伺候的，只是年岁长了，老夫人叫大夫人塞了两个丫鬟进去，大公子推拒不得才搬去书院的。”

　　“书院也好。”方妈妈却说，“秋闱要紧，莫要分了心才是。”

　　“行哥儿不是定不住心的人，”冬姝喝了一口燕窝，不满道：“我怎么不知道他院子里何时过去了两个丫鬟，王青瑜打着祖母的名做掩人耳目的事儿真是得心应手了。”

　　哥子到这个年纪，有一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通房也是常事，偏偏这事徐冬姝又不好插手，哪有十三岁的姑娘家去管弟弟房里的事？说出去叫人笑话。

　　方妈妈就是想着这一层，才叫南栀和七宝将这件事儿瞒着。她接了南栀布菜的箸子，在小碟子中放了一块秋梨酥，缓声道：“这事儿不能着急，您把这两个打发掉，惹了老夫人不快不说，大公子房中又会有新的通房丫鬟进去。”

　　冬姝点点头，“这我自然知道的，不然方才我就丢下筷子出门了。”
　　秋梨酥味甜，她吃的开心，眯着一双杏眼道：“不能把那两个丫鬟赶出去，吃些苦总是能够的。”

　　七宝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悟的神色，“奴婢去嘱咐卢三给她们派些苦活。”

　　“做什么苦活？”冬姝摇了摇头，笑的古灵精怪，让她凑过来，用近旁几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尽管当小姐一样养着，纵得她们连如何伺候人都不知道才好。”

　　丫鬟养成小姐的性子，拿去伺候王氏才最好。
　　方妈妈闻言失笑，这真是孩子气的话。

　　早膳用完也将近午时了，冬姝起得早只觉得困，在榻边一卧就睡了许久，还是方妈妈进来唤的人。

　　人起来坐在凳子上醒了许久的神，看天色渐渐近了日落黄昏。
　　冬姝估摸着锦行快要下学，喊七宝去小厨房装些吃食，不光是徐锦行爱吃的玉丝笋片，脆皮肘子，砂锅三素这些晚间要用的饭食，另外一摞还装了梨花酥和杏仁糕，洗净了满满一匣子春杏和樱桃。

　　冬姝本想悄悄过去，方妈妈不放心，郡主这样子的身份外头多少世家眼馋妄图依攀，若是出了早上那样的事儿，书院又都是男子，两人真是跌到一起，就真是说不清。
　　她指了两三个力大的婆子拎着漆红食盒跟在后面，五六个丫鬟随侍，这一来又是浩浩汤汤的一大群人。

　　七宝谨遵方妈妈的吩咐，一到垂花门便拦着冬姝，只让婆子进去寻大公子出来。
　　冬姝打了十来个转，裙角的弧度来回轻荡，终于耐不住道：“她们进去那么久不出来，莫不是寻错了地方，再晚些里头的吃食都要凉了。”

　　七宝和南栀站成一堵矮墙，蹲身道：“齐婆子从前还在书院做过活，不会走错地方，您且安心就是。”

　　冬姝无可奈何，只能借着墙边挡风，探出半个头往里看半天都没有人过来，正心痒难耐着，忽然看见青葱的翠竹转过来几个人。

　　打头的婆子躬身引路，背后是一个瘦高的少年，绀色云纹的湘绸直裾，双生子一胎所出，容貌便与冬姝十分相似。他侧身朝谁笑着，颊边有两个小窝，一向沉稳庄持的人难得表情外露。
　　冬姝还常说锦行就是读书读痴了的老学究，整日老气横秋的一张面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哥哥。为了这，她没少揉捏徐锦行的脸蛋，让他莫要在称呼上占自己便宜。

　　明明与弟弟每日都是要见面的，只隔着书院有一天没见到，冬姝心里藏不住的激动，在墙边垫着脚招手，喊：“锦行...”

　　徐锦行转过头看了冬姝一眼，笑了笑又回身说了什么。
　　他身后的人跟着走出来，青竹顶端葱茏，只看到的那人一身洗白的旧缎子，冬姝只觉得眼熟，还在细想，那头已经慢慢绕过竹叶丛现出全貌来。

　　个子比徐锦行还要高些，微微低着头绕过竹枝，一身旧白衫子有几处像在灰地里打过滚起来，却丝毫不减损他通身在诗书中浸润出来的文气儿。
　　冬姝越看越眼熟，到那张脸抬起来，是比青竹描摹的更清隽如画的容貌，白玉一样的颜色，偏偏嘴间额角几块儿扎眼的淤青，脸颊上像是结痂不久的血痕。

　　她一下认出来，这不是晨早被婆子按在地上...的那个书生？

　　七宝按捺不住回头看她，低声唤：“郡主...”
　　冬姝悄悄看过去，起初的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僵在原地做不出反应。

　　手里的绢帕捏拽半响，狐疑的眼神盯在两人身上，她看着人走近了，无意识避退两步，才想寻个地方藏起来，却突然一股气上心头，原是听墙角的人理亏在先，自己有什么好躲的。

　　便在原地站直了身子，等人过来。

　　徐锦行到门前给她行了揖，极为高兴的样子，指着一旁的人对冬姝道：“阿姐，这位是去年汴京城会试的解元陆斐柟，陆兄。”

　　陆斐柟像是才觉察到几个丫鬟后面还有人，目光带着微冷的凉意往她这边微微略过，片刻停顿都未有，他便躬身作了揖礼。

　　这一低头，还能瞧见他后背没能拍打下来的脚印痕迹。
　　徐冬姝微微诧异，从他那双沉静的眸子中瞧不出半点纰漏。

　　这是......没认出她来？

　　徐锦行又指着她对陆斐柟道：“陆兄，这是家姐，丹阳郡主。”

　　冬姝愣了愣，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突然间触上。
　　他眸光落在她脸上，投潭似的无底深坠，愈里愈寒，只是一瞬又收回。
　　便再无反应。

　　冬姝打鼓的心静下来，一双杏眼肆无忌惮往这人身上横扫，这两日虽没听见什么风风雨雨的闲话传进耳朵，可不见得就是个老实的。
　　她看完拿眼角瞥了瞥，哼出一声，对徐锦行道：“我在此处等你这般久，你便是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阿姐面前带？”

　　徐锦行没料到冬姝是这样想，忙解释道：“并非是有心唐突阿姐，平日陆兄在策业上对我多有帮助，今日我见他进学时浑身带伤，像是又被哪家府上的纨绔子弟欺负了，便带过来找丫鬟拿几瓶药擦擦。”

　　冬姝挑着眼从陆斐柟面上的伤一寸寸看过去，问：“要什么药？”

　　徐锦行仔细看了他的伤口和淤青道：“跌打损伤和擦伤的药便够了。”

　　“不巧了。”徐冬姝笑眯眯看了陆斐柟一眼，娇声道：“我那边恰恰缺了这几样药，不着急的话我寻人去问问大夫人？”

　　徐锦行不疑有她，站着犹豫许久。

　　“不麻烦郡主。”一旁的人突然道，他的声音带着山尖融冰的凛寒，触手温润又生凉，“本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徐锦行有些愧疚，带着人绕了这般远未拿到药，便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让小厮出府跑一趟罢了。”

　　徐冬姝懒洋洋捋着手里的绢帕站在一旁，不再做搭理，只看七宝吩咐婆子把东西拎进去，
　　夜色辉映的长睫下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娇俏，几缕落阳眷顾凡尘似的拂在她面上，镀上一层淡绯的薄金，芙蓉鬓边沾了夕露，有人不动声音从眸光里捻了一遍又一遍。

　　冬姝转身走远，一双眼才淡淡的落到她身上，顺着曼妙攀援而上，似不经意间借了初春的风落下种子，生出阴沉又窒息的新芽，并不着急破土而出，而是掘地千尺猖獗扎根。

　　妄想接了美人露来煎煮新茶。

　　冬姝：呵，痴心妄想！
陆斐柟：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