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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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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确实是来了,柳梢上舒卷的新叶,满城柳絮飘飘,又有早春的杏花梨花遍地都是。
近府街有沿途舞狮子大龙的杂耍,一路过去,锣鼓喧天。府门大开,婆子丫鬟爱热闹的就往门边上凑,买上一串小吃拿去孝敬过管事妈妈,剩下的才送进自己嘴里。
徐府熙园筑了灯楼,耸高的阙搂下部架空,底层高悬,高三十余丈,百里之外犹然可见,夜里楼廊道燃了纸灯尤其好看。
林氏命人在二层搭台子,请了梨香园的戏班子过来摆场,哥儿们没耐心听这些咿咿呀呀的吟唱,全部登高去了灯楼顶上,说要论诗作画。
冬姝嫌那边吵闹,只在临曲水的地方寻了个秋千坐着晃,送的高了,杏花的枝桠就擦着脸过去,她一手抽了花蕊往嘴里放,“这花落了该有杏子梨子吃了。”
方妈妈停摆住秋千,给她递了蜜滋甜枣儿,笑道:“府里的树长不出果子来,都是裁了枝作观赏的,所以花才开的这么盛。”
“那倒是可惜了。”冬姝看着雪白带头的一片林子,花开一季有些短,总该有个果子才算圆满。
这节过得无趣,她还是惦记从前在外祖家的时候,大舅带着她和表哥们出门,她人还小,骑在大舅肩上比谁都要高,周边摊子上的小食全都在眼里,要吃什么冰渍樱桃,黄花甩,和汤蜜,橘醋串,脆李,糖皮儿,就喊婆子去买,回去吃的肚子圆圆,半夜都睡不着。
徐府不是如此。小孩子有天生的敏锐,五岁从外祖家回来时,林氏亲自去大门迎的人。她与弟弟生的极像,锦行被林氏亲热的抱在怀里,心肝心肝的叫。
抱着她的却是王氏。才满二五的王氏笑的温婉动人,说,祖母像是更喜欢弟弟一些,以后母亲来疼你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的应了,其实并不在乎旁的东西,徐家人和她于血缘上的关系外,生疏至此。
她未曾叫过王氏一声母亲,她的母亲张氏早就不在。
外祖说过,你母亲是最温婉的人,看见一院的杏花开,总是遗憾,总该留个果子的。
夜里闭上眼睛想过,那,母亲应当是不遗憾。
长姐如母,这担子从始至终都在肩上挑着,从她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拽着弟弟的手往前走的时候,她就在看,地上的石子儿,潜伏的毒蚁或是居心叵测,有意接近。
能不能护着,她没敢打包票。
清明烧纸王氏哭的最大声,说舍了命也要照顾好冬姝与锦行。
她跪在陵墓前,反而在想,里头就是母亲啊。
这地儿实在太凉。
若是真的遇到什么,自己应当也愿意舍了命去护着锦行。
或是凑在一处,陪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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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小厮寻过来,跑了满身的的汗,没敢往冬姝跟前去,只远远跪过礼,跟南栀说:“......来了三驾马车,都是恒亲王府给郡主备的节礼,来请方妈妈过去清点一趟子,这会儿大夫人才出门。”
南栀了然,忙把话转述给方妈妈听,方妈妈面色一冷,“芙光院无人了?她当真是顺手牵羊成了习惯。”
冬姝乐起来,催促道:“您还不去,这满府大夫人的人,当心去晚了给您留三架空马车。”
“您可就心大吧...”方妈妈嗔她一眼,“老奴把库房守得牢牢的,您反而看笑话。”
冬姝浑不在意,方妈妈什么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再来三个王氏也不够收拾。
杏林子底下,搭一方软垫,最是舒服,看着方妈妈气势汹汹的带着一帮婆子丫鬟往外院去了。
她才翻起身来,小声喊七宝,一面做出翻书的动作。
七宝心领神会,从食匣子下头来了招釜底抽薪,是她昨日没翻完的。
书里头的画着实精致,半扇画屏,隐约看得到里头的光景,美人靠斜袒的弧度,上头睡了一人。衣衫是半遮半掩,两人的发交缠在一起,一人纤弱一人魁壮,叠指而压,唇含两点朱红,面露春色。
翻篇还有,两人匍匐而卧,昂起一处尤为明显。冬姝看的面红心跳,细白的手指捂着唇,按捺不住的惊呼一声,把书扣在胸前再不好意思看。
却又心痒痒,还是想再瞄上一眼。
她把眼四处扫了扫,咳两声,这些丫鬟太碍眼,躲在被窝里头可就没这么多顾忌在了。
“七宝。”冬姝做出严肃的脸,唤她,“我在此处小睡片刻,你带她们出去守着。”
七宝虽觉得奇怪,那边戏台子吵嚷成这样,能睡得着吗?
主子吩咐不容她猜疑,四五个丫鬟便都撤了下去。
冬姝绷着面又翻起书来,外边的书皮儿换了新制的《女戒》,这端端正正的架势,老僧入定一般,没人猜得出她在看什么。
她一门心思在翻方才看到何处,也没听见从凉亭出必经的小道上走过来一人。
那脚步声近了,顿在石凳处,冬姝忽的惊醒过来,旋即起身。
手里的书洋洋洒洒落在了地上。
她去捡,却有只手比她更快。
“别动!”她慌忙阻止。
那人的指尖却已经挨到,两指夹起来,只轻飘飘的书皮儿。
面前人的身子顿了一下。
留着地下一本黄橙橙的书,漆黑的墨体,明晃晃的几个字。
《娇男心经》
连着风也静了片刻,冬姝看着地上那本书,一瞬脑中炸开。
杏眼轻抬,扫见面前那片缝缝又补补的袖子。
又是陆斐柟!
“郡主,书掉了。”
先出声的还是来人,沉静的一如往常,拾起地面的书,拭去底下的草碎尘土,递到她面前。
修长有力的指节扣在漆墨的书册上,别样好看。
冬姝僵持着,不知作何反应。
她再不同旁的大家闺秀那般规矩,却也还是个小姑娘,在外男面前撞破自己看禁/书,要比被人撞破自己未婚夫婿同小姨子暗通款曲更要尴尬许多。
何况,这还是同一人。
那些疯魔老道士爱说有些人天生灾星克星,从前只觉胡言乱语,掐着跟前这景儿,她感觉到陆斐柟此人天生克她。
书,如何都不会接的。
她反应过来,接连退开好几步,娇面上晕染开粉色,眼角眉梢尤为明显,漾着水意。
却绷着小脸,问,“落在地上的书就是本郡主的吗?明明是拿在你手中。”
陆斐柟微微一顿,颀长的身姿立在杏花树下,一手书皮,一手书册子。
他抿了下唇,把书皮与画本子套上,抬头再看冬姝,眸中意味不明,却点了头:“既不是郡主的,那便是我的。”
说完,便是一揖,转身要走的样子。
冬姝心中大惊,这样的书怎么能被他带走。
她慌忙两三步扯住他袖子,探手去取他手里的书,两人挨的极近,若有若无的香气儿悍上鼻尖,陆斐柟手微动,就退避三舍。
冬姝还未松手,紧紧拽着一页纸角子,陆斐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郡主自重。”
她愕然,记起了男女大防,却不爱一个外男来提醒她,不由得羞恼:“你将书还我。”
陆斐柟眉梢微动,情绪从眼底起,带着丝不大明显的含义,“这是郡主的书?”
冬姝一噎,转口反驳他:“不是我的又如何?落在徐府中的书,便是徐府的东西,也不该由你一个外人带走。”
他不做声,落在她眼中是要抵赖的意思。
冬姝手抱在身前,嗤一声笑,“陆公子亏得是个解元出身,连本儿书册子也要贪图别人的,是想拿出去卖了换几厘碎子儿换饭吃?”
杏花翻涌,叠浪似醉。
美人一张俏嘴,□□花蕊似的红艳艳,说的话却尽是轻蔑与嘲讽。
陆斐柟捡了袖口上的杏花,撂在地上,像是未听懂其中的意思,神情淡淡,一手将书放回了石桌上。
余两个字,说:“收好。”转身走出杏林。
看不出半点的羞恼。
冬姝目光在那背影上定的久了些,从前外祖父说起看人,表象性子淡,去看他脚步,走的稳而定者,往往深不外露,折善固执,必成大事。
她犹豫了一瞬,忙晃了晃头。
外祖说的也不尽然,像给母亲算的什么大富大贵的命,这不就看岔了。
书到怀中,纸上的人抱作一团,色魂尽显,就是冬姝喜好的那一款,原本还想仔细探究下某一处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再看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啪嗒一声合上书页,心里又气,青天白日来个人,打扰的人一点儿兴致都没了。
方妈妈领着人回来,丫鬟捧了蜜桔,甜柚在旁边铺了不小的席面。
冬姝无精打采瞟一眼,叼了颗梅子在嘴里干巴巴嚼,整个人尤蔫蔫儿的。
“怎么才走了会儿就不高不兴的?”方妈妈近了看她,用手背去挨她的额头,“莫不是受了凉哪里不舒服?”
冬姝半响回过神‘啊’一声,“没受凉,只是有些无趣。”
方妈妈招来个丫鬟,饶有兴致的逗她,“欸,您也不看看那边送来了些什么?”
冬姝转过头,看了一圈,神情更是厌厌的,“又是南上运船送来的蜜桔甜柚吗?年节就吃腻了。”
“您是吃腻了。”方妈妈笑她,“旁的人家这时候可是连蜜桔影儿都未瞧见。”
她自小蜜罐子里头泡大,贡品都不算新鲜。
“路途远些,到北方来就珍贵,我还是惦记那荔枝,个儿大肉肥,冰井里镇半天,捞起来一口又甜又多汁。”冬姝说的口舌生津,感叹,“今年头一份的荔枝,还要等皇爷爷心疼我,早些能分一筐来。”
“知道您看不上蜜桔。”方妈妈从丫鬟手里接了个匣子过来,呈在她面前,“您看看这是什么?”
冬姝默默转过去,看那香楠木雕的大方匣子,平平无奇,不像是有什么好玩意儿。
抵不住方妈妈和南栀,七宝希冀的眼神,她开了锁扣,掀开。
里面是颗滚圆透碧明石,个头极大,摸着滑溜溜,看上去就像是玉髓的模样,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样的,她收了小半个箱匣。
方妈妈打量她的神色,笑起来:“您莫要看她白日里是这模样,这是舅老爷特意寻的,叫‘重棘之壁’,白日放下太阳下,夜里就会发光,能照亮小半个屋子。”
原是这样。
冬姝趣味顿起,当即拿出来摆在石桌上,乐道,“...古书上有记的夜明珠,我原以为是假的,珠子还真有会发光。”
她兴致来的快,就真的在林子里守着颗珠子,到天将黑的时候才打道回院,用了金丝楠木座台把珠子供在床头。
晚膳没两口,就不肯再吃,喊七宝与南栀将屋里,廊上的灯烛都熄灭。
内室像放了一把萤火,在黑暗中明珠四周散出柔婉透白的光来,清皎似摘了天上的月,又浸在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正经书,正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