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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绮山诀别 ...

  •   红蓼回到家中时,夜已深,挪着浅浅地步伐进了房间,这才长舒口气。

      忽然听见一说话声,她惊慌失措,赶忙蹲下,藏了起来,那人说:“鸡腿,你别跑!”像是要喊出来一般,红蓼轻叹口气:“这个吃货,肯定又是梦见好吃的了。”

      她慢慢走到床前,裴月已经酣睡。裴月是她小妹,年十一,娇俏可爱。圆滚滚的,像个肉球。爱吃美食,更会制作奇奇怪怪的食物。

      她放缓动作,轻躺在另一边,但却难以入睡,细想今日之事,自己第一次离江宇这么近,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

      翌日,暖阳射入房间,鸡鸣附和,催人起床。此时,已经五更天,裴红蓼和裴月要同父亲做晨功。练功时,裴月的重心偏向一侧,低头轻声道:“红蓼,昨晚你是不是又出去了?”

      自从她学会叫红蓼以后,再也不叫姐姐了。

      她冲红蓼眨巴眨巴眼睛,一只手还比着“三”。红蓼对她再了解不过,不情愿的点了点头,自己夜出的事,若被父亲发现,定然会被教育一番,再者,非烟的事也可能搂不住了,比起三只鸡腿,这样想来,不算太亏。

      用过早膳后,裴大夫一如往常,去往医馆。裴夫人命红蓼收拾碗筷、洗衣、晒药等一众琐事。

      她做完家务后,在院中晒药,屋檐上的小鸟,活蹦乱跳,四处乱飞,没少没她捣乱。她看着它们特别开心,她也希望像鸟儿一样,任性恣意。

      裴夫人出门后,她赶忙出溜。穿过星罗棋布的街巷,过了甘棠桥,眼前是一家花店。

      “付伯母好。”红蓼欢快地同一位妇人打招呼。

      她是花店的主人,满目和善,笑脸盈盈地回道:“红蓼,早啊!来找阿英吗?她在里屋呢。”

      红蓼给店中伙计打完招呼,进到内院。此处,落英缤纷,鲜花烂漫,不似府城中的内宅,倒像是山野林园。青萝迎风,绿柳拂地。一名女子正蹲在一角,手持芽剪,专注地拾掇盆景。紫砂盆底,主干呈卧云式,叶短而密生,苍古矫健。

      红蓼不忍打扰,驻足一旁。女子察觉异样,放下剪刀,起身见是红蓼,欣喜不已,目光中又透着一丝忧虑,一闪而过:“你怎么来啦?干嘛不吭声呀!”

      “美人如画,我实在不忍心破坏如此美景!”红蓼打趣道。

      她是付绛英,两人是总角之交,她端庄大方,娴静文雅。

      “我正想告诉你件事,没想到你就来了,”她略显担忧,想说又开不了口,脸色焦急,“日前,聂大人送来一封书信,知道你不方便,我先替你收着的,你还是先看信吧,我去拿来。”她进屋中取来了信。

      红蓼本来甚是欢喜,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师父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过得好不好。可绛英吞吞吐吐,令她不解。

      忙拆开信封,打开来看。

      “红蓼,见信如晤。

      日内极挂念吾徒,知悉汝屡破冤案,甚欣慰。

      自转任越州以来,夙兴夜寐,日夕郁郁。

      所见州官,结党营私,贪污腐败,而民则无辜。

      余尽毕生所学,设法力挽狂澜,然萤烛之光难同日月争辉。今吾身每况愈下,恐无再见之日。”读至此处,她心中一颤“师父,他....”泪水悄然滑落,她感到胸中像压着巨石,闷闷的。

      “送信的人说,他已经去世了,但你先别难过,看看后面说什么了。”绛英也有些慌乱,不知说些什么好。

      “余才学寡陋,不足以为人师。汝虽为女子,然勤勉有加,颇有天赋。

      望尔谨记,向‘实际求真’,此诚断案验尸之法门。

      人而无恒,终一无所成,绝不可轻言放弃。”读完信,她的眼泪已将信纸浸湿。

      她的手颤巍巍地,此刻的风更像是刀子,划在她身上、心上,生疼。作为红蓼人生的领路人,他的离去,对红蓼来说,如天之倾覆。

      绛英了解她,现在她什么都听不进的。自己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旁。

      红蓼神情低落,眼中甚是哀伤,刚回院中就被喝住:“你又偷跑到哪去玩了?”裴夫人远远地看见她。

      红蓼并未理会,把自己关在了房间。裴夫人意会到她心情不好,不再说什么。

      裴月在院中鉴别晾晒的药材,嘴里一边叼着块炙甘草,尝得津津有味。见红蓼径直回屋,神色不对。她竟然没有趁自己不注意,来捏自己的脸,而且连母亲的话也敢不回,实属罕见。看她的脸色,貌似很难过,不自主地担心起来。

      裴夫人给裴月使了个眼色,让她进屋瞧瞧。

      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裴月背着个大包,爬进来。

      “姐姐,这些零嘴,你吃吗?这有蜜枣、杏脯,吃了甜食就不想哭了。”带着稚嫩的声音,裴月天生童音。

      红蓼很感动,这些都是小吃货的宝贝。她平时一贯活泼娇蛮,今日竟是搓手顿足的样子。

      “你还是自己慢慢吃吧,我不想吃得和你一样福气,”红蓼取笑道。

      她朝自己胸口猛捶两下:“爹爹说了,我身体可好哩。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裴家往东二十里,是绮山。

      山上风景秀丽,四周萦绕淡淡的浮云,斜阳夕照,寒鸦点点。江宇挥舞手中长剑,招式连贯,一气呵成。凉亭边躺着位老人,其发凌乱,衣着随性。面容神采奕奕,鹤发童颜,手握酒葫芦,时不时小嘬一口。

      他叫林不逊,东辰书院先生,他与江宇,亦师亦友。

      “道,可道,非常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音声相和,恒也。”

      江宇突然停下,向他走近:“老头,你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你不会就只知道这几句吧?”他坏坏地看着林不逊。这老头说好教自己武功,每到训练时,就只知道喝酒,心不在焉的。

      林不逊轻笑,不改声色地道:“我知道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多少?我且问你,习武的宗旨是什么?”

      “习武旨在磨砺心性,拳法兵刃可强筋骨,气息调理可通血脉。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江宇看他还能如何编。

      林不逊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正所谓,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若想达到武学顶峰,也是同理。”顺手拿起酒壶,小嘬一口。

      江宇听到古文,便觉头疼。不知所云,挠挠头。小声嘟囔:“找个先生教武功,我太难了,说的都不是人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拿文举人呢!”

      林不逊看出了端倪,用葫芦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可真是木鱼脑袋,我怀疑你在衙门,是闭着眼办案的。”

      江宇只好无奈地傻笑,林不逊喃喃低语:“今日天气还算不错,那丫头怎么没来呢?她这么瘦弱,难不成被大风刮走了。”他望向上山处。

      江宇依稀听见“丫头”二字,追问:“师父,什么丫头呀?你没喝醉呀,说什么醉话。”

      林不逊脸色一沉,指着他,呵斥道:“别偷懒,赶紧练功去。”

      江宇从地上弹了起来,乖巧地像个小孩,他对林不逊还是很敬畏的。

      五更刚过,裴红蓼带着背篓和药锄往绮山去。山路崎岖,地势陡峭,看似步履维艰,可六年来,她早已轻车驾熟。清晨露重,打湿了她的罗裙,遂直接将其挑起,系于腰间。

      刚上山就远远瞧见林不逊,他已于亭中等候。书院在府城与绮山之间,他身负武功,上山并不费力。

      他看见红蓼的身影,心中欣喜:“小丫头!”向她挥了挥手,咧嘴傻笑。

      红蓼将药酒和食盒,从背篓中拿出。林不逊等不及,抱起酒坛开饮。红蓼见他兴之所至,也不便拦着。他这个样子豪放不羁,又像小孩吃到最喜欢的糖果时的喜悦。

      “老夫喝遍世间美酒佳酿,独你酿的虞美人最是醇厚,这当中的药材,多一分便喧宾夺主,用料正好。”他脸上尽是享受,喝着酒,眼中再没有他物。

      “昨日你为何没来?我见天色也无异,”他见红蓼神态低落,面色少华,不免担忧,“出什么事了?”

      “前辈,你可记得,我为何会和你定下‘一旬之约’?”她言语中有些哽咽。

      林不逊仰头思索片刻:“你我本是偶遇于此,那时,你年纪轻轻,只身上山采药。见你在山上转了整天,一无所获。这深山老林的,我怕你一小姑娘出事,便上前询问。你说你想找独活,可能是天资愚钝,即使比照着书,也一点影子都没见到。我看了眼你手中的书,‘红景天’的绘图旁,注着‘独活’二字。”呵呵地乐了起来,情不自禁摆摆头。

      一旁的红蓼尴尬不已,脸上浮起一圈红晕:“我记得您当时还说,‘你天资欠佳,但书一定要买对,参考书籍良莠不齐,购买需谨慎。’我也记得,红景天生长在西域,中原是没有的。”

      “是啊,你说你父亲总骂你笨,老是学不会书上的知识,我见你有几分韧劲,便提出授你五行阴阳的医理,定下一旬之约,你爽快的答应了。当时你没认为我是骗子,倒让我吃惊?兴许我长得比较像好人。”林不逊自嘲道。

      红蓼颔首行礼:“多谢前辈多年的教诲。”

      林不逊起身,扶住她。她抬头时,眼角尽是泪痕,往日的记忆又浮上心来,又道:“一则,身为女子,即便习得医术,也难用来治病救人。二则,父亲严命。所以习医,非我所愿,直到遇见我师父。”此刻,聂大人的音容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大破无数冤假错案,让很多人沉冤昭雪。他让我感到,不管对活着,还是故去的人,学医都可以帮到他们,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与此同时,我学医也有了用武之地。可是,他去世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无力地伏于膝上,泪珠滚滚而下。

      林不逊心头一震,不知如何安慰,看小姑娘哭泣,他急得面红耳赤:“丫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逝者已矣。这红蓼花生来倔强,于山沟、洼地皆能盛放,所以你要坚强一点。”

      虽然她觉得有理,但悲伤不是几句话可以消除的,只能渐渐平复情绪。风吹动树叶索索作响,脚步声混着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有人来了!”林不逊带着警惕,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江宇吗?”红蓼有些紧张。

      “不是他,此人气息不稳,身形孱弱。”他眼中隐隐不安。

      红蓼心下暗暗吃惊,谁会跑到荒山的山顶来?还让前辈如此不安。

      “师兄别来无恙!”他头戴斗笠,面纱遮住了面容,拱手行礼。声音低沉,约莫是位中年男子。

      “师弟,你我师门一别,十年有余。你今日为何来此?”林不逊眉头轻皱。

      那人大笑道:“自我被逐下南山以来,以为再无缘见到师兄,可苍天有眼,北戎兵攻上山,焚毁百年基业,这才有你我相见之日。”

      林不逊大怒,凶狠地瞪着他,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杀气。红蓼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也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思忖,至少南山应该是座山。

      “师兄,你是掌教首徒,他定然将《珠玉录》传于你,你们自命清高,对这等俗物,必定不屑一顾,何不交给我处置。”

      林不逊向她啐了一口:“当年,你为一己之私,残害同门,如今,不仅没有忏悔自己的罪孽,还诋毁师门。你这般人面兽心的畜生,怎配拿我教圣物。你给我滚!”他侧身相对,眼球胀红,布满血丝。

      红蓼呆滞在一旁,不知所措。

      “好吧!看来师兄不太情愿,那我改日再来。”他弯腰行礼,转身离开之际。

      猛然回头,扬起衣袖,一支冷箭向林不逊飞去,他又瞄准林不逊,准备连发第二箭。

      林不逊腾空而起,闪身躲过第一□□人急转向红蓼,射出第二支,林不逊立刻反应,飞身一跃,一脚将其劈断。箭身中散出许多粉末,迅速向空气弥漫。林不逊屏住呼吸,甩开衣袖,在空气中搅动,粉末全粘在其袖上,他一收手,冲地上,重重地甩掉粉末。

      他冷哼道:“无耻!看来得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做人。”

      “师兄,我知道你向来不吃敬酒,所以贴心地为你准备了毒药。没想到师兄的身手,还是不改当年。”面纱里,他的眼中尽是轻蔑,却又暗自窃喜。

      片刻后,林不逊感到头部刺痛,渐渐有些晕眩。双腿发软,站立不稳,身子开始倾斜。红蓼从恍惚中回过神,察觉到他的异样:“前辈,你怎么了?”

      “师兄,这才开始,你就站不稳了,一会儿还怎么教训我。”他发出冷冷地笑声,充满狂妄。

      红蓼扶林不逊坐下,他的呼吸愈加急促。她神色一滞,向四下观望,地上的粉末都不见了。恍然大悟,低头暗暗沉吟,难道是?

      “前辈,刚才你是不是碰到这些粉末了?”她轻叹道,可惜为时已晚。

      林不逊有些迟疑,并不明白,二者有何联系。红蓼微微抿唇:“这些粉末中包裹的液体才是毒药,可以透过皮肤渗入体内。”

      “说得不错,而且,如果这药遇酒,他的毒性会发作更快。我本以为师兄早已戒酒,现在看来,实乃天助我也。这毒无药可解,极其名贵。只有师兄这样的身手,才配得上这药。”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林不逊心中一怔,没想到自己竟然栽在美酒上,自觉可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脸上全然不见,对死亡的恐惧。

      红蓼心里明白,用死亡来威胁一个看破生死的人,确实可笑。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你不给我《珠玉录》,那我只能让这个丫头给你陪葬,我见她挺聪明的,你应该不会忍心的。”他盯着林不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林不逊的双手已变得黑紫,呼吸更加困难,但他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倒下,否则红蓼会陷入险境。“林前辈,再坚持一下,江宇就快到了!”红蓼虽然着急,但束手无策。

      “对!我忘了,你还有个徒弟。虽然他的武功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都死了,还怎么保他不被我暗算!”那人步步紧逼。

      林不逊淡淡道:“看来,你早有预谋。好!东西给你,不要再伤及无辜。”他并不在意一本书的去处。他已是将死之人,书丢了,去黄泉向恩师请罪便是。但两条美好的生命才刚开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书,抛给那人。

      山崖下传来滚石之声,那人接住书,便迅速闪身不见。

      江宇爬上山时,只见一模糊的背影,消失于密林。远远瞥见林不逊躺在地上,凌空前翻,稳落在他身旁。“老头,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回事?”他第一次见到林不逊这般虚弱的样子,十分诧异,心底的酸楚涌上。

      林不逊勉强吐出断断续续的字:“与你无关!你小子总怼我,但你重情义,能....收你这个徒弟,我此生无憾。切记,不可为我报仇。我终于可以去见你的师祖....”他将酒壶,送往嘴边,却没能咽最后一口,酒壶从他的手上滑落。他的面容安详,一抹清泪掠过白发。

      江宇的心如撕裂般疼痛,愤怒和悲痛在他眼中汇成一团火,欲将凶手化为飞烟。这一切太突然,眼泪连连滚落。他眼中的师父,贪杯好饮,放浪形骸,但一直有颗狭义仁爱之心。他不解地沉吟道:“到底是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少年褪去锐气,只说不尽的离人愁。

      看着林不逊悄然离世,红蓼的心疼到没办法呼吸。

      他劈手,一把抓住红蓼,大声质问道:“凶手是谁?”

      她不敢直视他凌厉的目光,声音颤抖,低声道:“他蒙着面,看不清脸,他说他是林前辈的师弟。”

      他松开手,两人在绮山葬下林不逊。

      江宇、红蓼两人跪在坟前,岿然不动,声嘶力竭的哭泣后只剩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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