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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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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被数人按着,也不挣扎,只冷冷道:“这么说,颐川是酒醉而亡?”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与停云同时道:“赵颐川醉死了?有意思得很。”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一身竹青色布袍的陶斯馥走进堂屋来。他目光在停云身上落了一落,便向赵泗与孙氏道:“陈尸何处,可否容我一观?”
停云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回去等着我。”
斯馥摇头道:“我本来是想乖乖等着,可是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进来乱翻东西,还拿了就走。我拦不住,只好跟来。”
他一不行礼,二无称呼,赵泗今日又恸又怒,更兼许多怨气郁结在内,连看也不看,冲口道:“什么人也敢随随便便进来?”
斯馥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是谁有什么要紧。只是赵颐川那尸首,若是与我看,说不定还有三分生机;若不与我看,过两天烂了也就烂了。可惜得很。”
赵泗闻言,脸色立时就变了。孙氏原是冷眼看着,听到此处,红唇似被蜂蜇一般,骤然扭歪了,咬牙道:“你便是在马家卖花的那个罢?他谋害亲弟,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在这里弄鬼妆幺,便能救得了他么?”
斯馥并不理睬,自顾自道:“若记得不错,昨日席上统共不过八坛陈绍,一多半还是我喝的。这点酒能喝死那姓赵的小子,也是奇事一桩。”
孙氏气得发抖,道:“满嘴不干不净,给我打出去。”
斯馥不紧不慢道:“我是说,赵颐川还救得回来。”
他双目澄澈清明,迎着孙氏了无惧色,叫她不能不呆了一呆,顿了好一会儿,道:“凭你么?”一面说,一面便拿红肿的眼睛冷冷地打量他。
斯馥叹了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又何须欺哄你们。玄门法术,我总算有些小成。我那些菊花能叫半个汴梁城的人如痴如醉,其实不过是取了其中一点微末伎俩而已……哎,再拖上一时半刻,赵颐川便是能救回来,只怕也要一辈子痴傻了!”
颐川如常躺在他的卧房里,看去只同睡着了一般。锦被盖到胸口处,看得出身上已齐齐整整套了寿衣。
孙氏一踏进来便侧过了脸去泣不成声。停云远远看了一眼,忍不住猛力挣了起来,按住他的小厮猝不及防,被掀到一边去了。停云到得床前,唤了一声颐川,蹲下身去细看。赵颐川脸色白里透着青,左颊上的掌印淤红未退,右脸上却又添了一道长长的肿痕,那乌紫的颜色一直贯到了眼皮上,显是昨夜回来又挨了打。
停云摸了一摸颐川的面颊,触手冰凉。他并不起身,余人只看得见他双肩微微发抖。
忽觉一只手落在后颈上,极轻地抚摩,停云也不抬头看,却将那只手捉下来牢牢握住了。
斯馥立在他身边,将另一手探到颐川胸口摸了半晌,煞有其事道:“嗯,心口果然还有一点余温。”话音一落,停云骤然将他的手攥紧了,抬头向斯馥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满眼皆是担忧哀求之意。
斯馥看得不忍,轻轻拍了拍他,转身向孙氏道:“我可保他平安无事。”
孙氏顿了一顿,颤声道:“你这是应允了,必得还我一个好好的川儿。”
斯馥点头道:“自然。”
停云总觉得惶惶然不能安心,道:“要怎样救?”
斯馥瞥了他一眼,道:“黑白无常去得不远,我画符于地,将他们二位请回来便是。”
赵泗一直背着手立在一边,忽然转过身来向斯馥道:“你若是装神弄鬼,自然知道下场。”
斯馥冷笑一声,道:“留一大碗清水,一盒朱砂,三束线香。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严了,不可窥看,不然,有个山高水低,我可担不了干系。”
孙氏看也不看赵泗,却是双目泪盈于睫,定定地盯了斯馥许久,道:“好。你可要记得你说的话。”
斯馥点头道:“我记得,赵颐川若不能醒转来,我和停云兄两条命一起赔你,你还赚了呢。”
一面便有丫头悄没声息地送水送香进来。孙氏走到门口,忽然向停云道:“你,也出来。”
停云握紧了斯馥的臂膀,道:“我陪着你。”
孙氏立在门口,幽幽道:“陶小哥,只要你和川儿平安无事,我可保他在外面无事。”
斯馥看了孙氏一眼,忽然一哂,捏了捏停云的腕子,道,“你在里头,他们当咱们会挖洞跑了呢。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吧。”
停云心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活死人的本事。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能反握住他的手,重重捏了捏。
赵泗在门口道:“峦儿,出来吧。” 赵泗同停云的生母从前都是这么唤他,只是多年过去,停云简直已经忘却了这个名字,这时乍一听见,身上狠狠一颤。
斯馥看在眼里,冷冷瞥了那两人一眼,柔声道:“停云兄去吧。等我一个时辰。”
停云望着他不染纤尘的眼睛,终于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道:“好。”
房门刚一闭上,斯馥便在屋里四下翻寻,找出一只豆青色的汝窑双耳小香炉掇到桌上,把三束香全点着了,向炉里胡乱一插;将朱砂和了水,在地上歪歪扭扭涂了个陶字,想了想,重叠着写了个马字,打量一番,犹觉不够,又在上头叠一个菊字,末了,将水向地上一泼;这一来,果真再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字,颇像个鬼画符的样子。
等这一番手脚做停当,斯馥吁一口气,自己笑了一笑。
他容貌本就生得秀逸,每每开颜之时,都越发飞扬夺目;然而这一次,笑意未去,眼中却隐隐现出泪光来。
斯馥回过神来,咬了咬牙,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外衫褪到了腰间,露出玉雪一般的胸膛来。低头看看枕上的颐川,脸肿得猪头一般,着实可怜,斯馥却只想狠狠将他抽上一顿,闭了闭眼,只得忍了。
他伸手抽了簪子,不再迟疑,向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从创口淌出来,斯馥使碗接了。白瓷碗壁衬着那浅浅的青绿色,很有几分妖异。
愈到后来,汁液流得愈艰难,颜色也淡到若有若无间。斯馥持碗的手微微发颤,终于得了一满碗。
他略微缓了一缓,待气息平复了,侧头向手心里吐了一颗枇杷核大小的碧色珠子,浑不在意似的闭目往那碗里一丢。浓浓的碧色霎时在碗中一层层洇开,过了片刻,将淡绿的汁液都染作了深绿。房中慢慢泛起一种雨后草木的清气。
斯馥这才睁眼,将已褪成白色的珠子拈出来,放回口中。
他已经无力去托颐川的脑袋,只能含了一口碗里的东西,俯下身去。
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停云脸色登时一变,孙氏也惊得啊了一声,却听斯馥平静道:“进来吧。”
赵泗孙氏直扑床头、颐川依旧躺着,脸色润泽了许多,两眼骨碌碌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唇微动,只是说不出话来,却伸了一只手,将孙氏的手握住了。顷刻间满室皆是喜极而泣的欢欣之声。
停云见颐川无碍,也很是欢喜,将斯馥狠狠搂了一搂,忽然失色道:“你怎么了?”原来斯馥身上穿了两重单衫,都被冷汗湿透了。
斯馥捉住了停云的袖子,勉强笑道:“做法累得很。停云兄,我们回家去罢。”
停云道:“走得动么?”
斯馥笑道:“走不动怎样?你背我么?”
停云见他脸色渐渐白得不寻常,心头一沉,背起了就往外走。斯馥乖乖伏着,道:“停云兄,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