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情事》楚云

2、一

　　一

　　天上人间。

　　香港圣安东医院里的廖也林医生选择去英国进修。那个似乎绝对不能被圣安东医院缺少的脑外科权威手术医师，决定主动离开。

　　After five bar 里，每天下班之后小聚的好朋友们，又缺少了一个。他经常坐下的那个位子，被若有若无地留着，虽然大家都很清楚，即便不离开，他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甚至，他也没有跟大家话别。

　　实际上，也并没有人期待他出现在公众的场合，他们并不敢去骚扰他眼下近乎疯狂的心境，虽然，他安静地递上进修的申请，然后迅速地整理了行装，在做完两周之内所有既定的手术之后，他返回房间，拿了皮箱，又拎起了原本放下的公事包，之后在身后把门轻轻地锁上。

　　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漆黑的夜，飞机启程，在清晨的时分。

　　家门的钥匙，竟然扔在好朋友Annie和Henry同居公寓的信箱里，用一只雪白的信封收藏着，没有封口，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的注解。

　　这样决绝的离开，简直就好像是一种永别。

　　远行的人，难道不应该把房间里的桌椅家具都用白色的布单遮盖起来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显示主人暂时无法打理这个居住的环境。

　　然而廖医生的住处很整洁，书桌还放在哪里，桌上的书还摆在那里，书旁边的照片还竖在那里，碗橱拉开，Jackie曾经反复使用的，蓝白相间的咖啡杯好好的扣在那里，衣柜打开，她习惯穿的那间旧睡袍还挂在那里。

　　甚至，没喝完的半包咖啡粉，也还放在那里。

　　仿佛，他急需出差离开片刻，而她，随时都会下班回来。

　　Annie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一阵。她想原来Ken这个家伙很傻。如果Jackie回来，发现一切照旧，只是不见了你，你打算，让她怎样？！

　　Henry陪着Annie，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想果然Ken这个家伙很傻。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着Jackie的痕迹，因为你没办法打扫，所以只好逃离。

　　Annie走到窗边，习惯似的抬头看看黄昏时分的光线，仿佛自语一样问道：“你说，Jackie会不会也还在怀念Ken？”

　　Henry走过来，同样习惯似地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轻声道：“傻瓜，Jackie去的地方，Ken都还没有去过，所以，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她想起Ken。”

　　Annie 却继续问下去：“那么，Ken去了英国之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想起Jackie了？”

　　Henry 安慰似地向她微笑，片刻说：“那个傻瓜，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Annie似乎思索了很久，终于没有开口提问。她一直不能知道，那一天，在急诊室里，当Ken一头冲进来，用力把猩红色的隔离帘扯开的那个刹那……当他看见Henry身后，急救床上，那个被火场中的烟尘污浊成灰色的，单薄的身体的那个刹那，Ken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不敢提问。也不敢想象。那个也曾经在韶华时光里，温情脉脉地，在校园昏黄路灯底下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在面对生离死别之前，是否也体会过冥冥中不详的预感。

　　假如她不曾在一些错误的时间用少女错误的心情跟Ken错误地交错，Ken也便无从认识她最好的姊妹Jackie。假如他不曾认识Jackie，他们的人生就可以错落地定格在另外的一种时间和空间之中。没有耳鬓厮磨，也没有生离死别。

　　或者他可以彻底忘记，或者他可以清楚记住。两者，一样艰难。

　　倘若，他在那个遥远的欧洲岛国，某个清晨醒来，突然忘记了Jackie头发的分印，是在左侧，还是在右侧？在那个片刻，他又会不会惊慌？

　　Ken走的匆促，让这班相交甚笃的朋友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珍重。大概他是在抱怨，因为，在Jackie离开的时候，也同样没有跟他道别。

　　Jackie 很简单的死于一场火灾的意外。生死之间的时间差，这一次并不会特别漫长。

　　葬礼上的她，美丽仿佛初生，异常的清洁柔软。火灾造成的污浊痕迹被仔细地清洗干净。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探到她略带温度的，均匀的呼吸。没有人知道Ken在告别式前夜陪着她都做了些什么。他一向很少提要求，但一旦决定的事情，也不容拒绝。

　　当然，没有人拒绝让他陪伴Jackie，因为没有人敢。没有人看到过廖医生那样的脸色，那样苍白的颜色，那样漆黑的眼睛，到仿佛，死去的一个，是他自己。

　　于是，他轻声细语地给她讲述小王子的故事。那本书还躺在家里的床头，她太任性太匆忙，搞得他没有防备，不知道要把书带在身上。这本书是带着魔法的呢，曾经，她作为一个医生却不觉察自己生了病；曾经，他作为脑外科的绝对权威却在她的手术当中出现了无从解释的意外……她于是不肯理解他的失误，执拗地要像植物一样沉睡，他就反复地念书上的故事，抗衡了很久之后，她睁开了眼睛。

　　然而，现在，书不在手上，魔法消失了。他漫漫地回忆着整个故事，意识到玫瑰花去了一个陌生的星球，非常遥远。

　　他最初不愿相信，于是伸出手去，碰一碰她的睡脸，触手之处，竟然很是冰凉。

　　在她意外地生病之后，他给她开脑，之后他等她醒来，他准备了给两个人生活的房间，他定做了美丽的一对戒指。一切的安排都详细而周到，他曾经在两年的时间里谨小慎微地随时准备着，而那个婚礼，到头来，竟然仍旧是不切实际。

　　这一段彻夜的陪伴，原来是他的终极权利。

　　告别式之后，他站在晴朗的天幕底下，遥遥远远地眺望着，公路上急速飞驰过一两红色的摩托车。

　　这个时候，Jackie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小小的箱子离去。片刻之后，妈妈返回身来，温柔地看他，无奈又伤感，真诚又客气。她说：“Ken，谢谢你照顾Jackie。”

　　他两手空空如也。虽然明明知道，Jackie并不在那只玲珑的小箱子里，他仍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臂去拥抱它。如果，你已经成为廖医生的太太，或者，这个小箱子的所有者，可以是我。

　　最好的朋友也一样可以猜错。他并不想遗忘，他非常想......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