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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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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好看。”Kate看见Ken在Leo的画前踌躇的时候,这样轻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
Ken终于抽出时间来去看Leo的画展。然而遗憾的是Leo不在场。Leo的妈妈穿着美丽的黑色连衣裙,向Ken的到来表示感谢。Ken注意到画展的主题。画展入口的第一张展示牌上清晰地张贴着Leo的照片和生平。那样详尽而悠长的介绍,令人总有点不祥的感觉。画家这种人,出名,都应该是去世之后的事情。而Leo,他还是那样年幼的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显然还不是写回忆录的时候。
画展的题目叫:为咆哮而生。
Ken当然承认,从Leo众多的,复杂的作品当中,他看见了那种奔腾而澎湃的爆发力。Leo几乎不像是在用画笔作画。
他在那些弥漫着黑色的阴云和白色的波涛的画面前逗留。突然感受到画面掩盖之下,那种异常汹涌的痛苦。孩子的痛苦。
幸好,在他转开目光的时候,便看见Kate坐在轮椅上,在大厅的角落里,向着他的方向微笑。她仍然穿着火红色的连衣裙。那是一件剪裁细致的,仿佛小礼服一样的连衣裙。它如今仿佛一条毛毯一样盖住Kate的身体,仿佛回忆着它的主人,曾经拥有一副纤巧合度的腰身。
他有点惊异于Kate的行动能力。这个状态下的病人,大都静卧,依靠护理人员的搬动出入房间。他们很轻盈。轻盈到仿佛已经脱离了□□的重力。
“很出色的画展,是吗Ken?”Kate努力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显得支离破碎。
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点点头。
“可是你不喜欢。”Kate说。
他再度温和地点点头。
Kate非常用力地试图对他微笑。表情仿佛是说,太好了,我也不喜欢。
Ken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同时绕到她的轮椅背后,柔声说:“我推你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他没有等待Kate回答。Leo不在这里,这些画,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Kate的指引下推着她,经过漫长的走廊,去儿童病房旁边的游戏室里,寻找Leo。
“你知道他......会叫喊?”Kate问他。
他点头:“我看了Leo的病历。他可以......在那些时候画画。”
他无法详细地描述Leo画画时的状态。那种心灵和□□的双重挣扎,他虽然是个医生,也不忍心去设想。
“为什么......他不可以死在画布上?!”Kate沉默良久之后的声音异常轻微而柔软。然而那种语气,听起来仿佛一种愤怒的质疑。
“Kate......”他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制止她。同时在心里回答她的提问:
“因为......他不甘心。”
Kate感受到他的手,略微温柔地微笑了,飘忽的声音听起来遗憾而伤感:“Ken,Leo现在不叫了。他不能再叫喊,所以也不能再画画了。”
他沉默。一个孩子,先天原本智商不足。由于罹患了一种奇异的疾病,可以在被魔鬼折磨的时间里爆发出绘画的天赋。这哪里是一种疾病,这几乎是一种诅咒。究竟Leo是在无止境的画布上吐露自己的痛苦,还是在无止境的痛苦中印刷出那些沽名钓誉的图画?!这种诅咒原本可以被驱逐。Stephan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然而,是由于什么原因,Leo必须无休止地在炼狱中忍耐,无休止地假扮一个天才?!
现在,天才沉默了。是魔鬼终于放弃了他,还是他的天才在魔鬼的压迫下终于释放殆尽?!
那么,他在默默地忍受苦难么。
像脱口而出一样的,他轻声对Kate说:“Kate,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是医学不能解决的。”
他在Kate的身后,无从看见她微笑的表情。那个表情仿佛母亲对孩子一般的宽容。就像在说:“Ken,我当然知道。”
Leo独自呆在儿童活动室里。Ken和Kate从落地的玻璃门外就看见了他。他穿着粉红色的儿童病号服,和其他生病的孩子看起来没有不同。
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粉红色的木头椅子上。身后是粉红色的木头桌。桌子上摊开着大幅的白色图画纸,旁边有黑色的墨汁和透明的水。
然而Leo此刻背对着粉红色的桌子和洁白的纸。他面对着电视机,很认真地在看电影。Ken看到他的背影,之后把目光从他的背影转移到电视屏幕上。
5秒钟后,Kate惊呆地看到,Ken迅速地放开推着她轮椅的手,用力地推开儿童活动室的玻璃门,然后两步冲到Leo的身前,俯身挡住Leo的眼睛,并且反手关上了电视机。
之后,她看见他蹲下身体,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慢慢地跟他说些什么。他表情温和,像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儿科医生。半晌之后,他抬手抚摸Leo的头发,眼睛在长久地叹息。
而那孩子乖乖地坐着。凝固地仿佛一座雕像。
“怎么了你?你不开心啊?”
咖啡馆的角落里,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水洗摩卡的味道和Jackie的声音同时飘荡过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就不由自主地升腾到目光里。
她坐到他的对面,在崭新的水红色的桌布的映衬下,脸色仿佛水果一样诱人。
“你去看Leo的画展了么?有没有看到Kate?她还好吧?”Jackie的问题总是一串一串出现的。
他点头,然后略微思索了一下,问她:“Jackie,你认识Leo的妈妈么?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她微笑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Leo的妈妈是贵族。我没有和她深谈过......不过,她总是认为,Leo是个天才。自己的妈妈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沉默。片刻之后她却仿佛自言自语一样继续开了口:“不过,我明白你的感觉。到底,Leo的妈妈是相信Leo是个天才呢,还是......要求他是个天才?!”
他问:“你知不知道一个电影,叫做第八天。”
Jackie翻一个白眼瞪他:“你要不要老是向一个失忆的人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啊?!”
他略微抱歉地向她微笑了一下。
Jackie开始好奇:“这个电影......讲什么故事的?是讲......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
他低下目光,用一种温和的声调开口: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天。第二天,上帝创造了地。第三天他创造了人和动物,第四天他创造了山川和河流......到了第八天,他什么都做完了,于是,他创造了我们。”
她被他动人的声音和基调忧伤的叙述震惊了。
他却抬起目光看她,语气淡定地说:“这个电影,不只是讲述一个低智商孩子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低智商的孩子的一生。”
她更加震惊,不由自主地问他:“那么,故事的结果怎么样?”
他略微思索后,缓慢地描述道:“最后的一天,那个孩子登上城市里最高的摩天大厦顶楼,对着夕阳微笑。之后他吃光了一整盒他最钟爱的巧克力,然后纵身跳入云海里。”
她心惊肉跳,几乎完全丧失了呼吸。
他抬头看见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忽然缓过气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说什么?!Leo,他出了什么事?!”
他漫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今天看见他在看电视。Leo在看这个电影。”
Jackie无语地看着他。仿佛她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
他说:“今天来这里的路上,我告诉自己说,Leo是一个智商仅仅相当于三岁孩子的小朋友。这样悲凉的内容,他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Jackie,你懂得他的画,你相信他的感受能力,是吗?”
她突然眨动了一下眼睛,仿佛苏醒过来一样。他听见她轻声说:“残疾人,据说总是受到社会的歧视......Leo也许也曾经有同样的经历。而Leo由于无知还在微笑的时候,他的妈妈,可能承受了无尽的痛苦。”
他却几乎任性地摇头:“Jackie,我们在这样想像的时候,Leo在为了拯救他的妈妈而神化他自己......为了神化他自己,他忍受了,可能所有人都无法忍受的事情。”
她想到他的那些画。Leo在咆哮。Leo并非在咆哮中生存。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咆哮。
他同她一起安静了一些时候。之后听见她问:“Leo看见那个电影的结尾了吗?”
他摇摇头,模糊的神色,她看不懂他的意思,究竟是说“没有”,还是说“不知道”。
他们一如既往地沿着那条小巷漫步向停车场,他说Jackie我今天问Leo,你怎么会看这种电影?小朋友应该是看动画片的。Jackie......Leo他......他对我微笑。
夜色很黑。阴沉的天幕上,没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