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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   “......这位太太,不好意思。”

      一个显然是来医院准备待产的准妈妈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之后,便看见一个消瘦而文雅的中国医生,在柔和的夕阳晚照里,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是两三步远的距离,他雪白色的医生长袍返折着恬静的阳光。

      她停住脚步,扶住肩上的挎包,试图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是否有什么不妥。

      而白袍医生已经走近了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太太,你的鞋带开了。”

      她下意识地望下看,却当然看不见自己的鞋子,目光所及之处倒是读出了他胸前小牌牌上写的名字:Dr. Ken Liao。

      他看她弯腰低头,忙伸出手臂去拦她,同时蹲下身去,动作敏捷地给她绑上鞋带。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已经迅速地起身,叮嘱她说:“太太,不要再穿这种需要绑鞋带的鞋了,注意安全,好吗?”

      之后,他向她略微点头,便转身,走了开去。

      看他背影走进暮色,准妈妈回头继续朝产科走去,才发现自己竟然微微地有些脸红。

      “喂,你都很关心别人嘛......”

      Ken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骤然扭过头去。看见Jackie就站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她穿着黑色高领粗线的毛衣,黑色厚重材料的及膝裙,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一只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帆布旧画夹。她这个造型,文艺又叛逆,到仿佛整个季节的秋意,都笼罩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短发异常散乱,到好像,她刚刚被一阵旋风卷到了这里,从天而降。

      不错,她一向都是从天而降的。就仿佛神明突然施与他的一种福祉。

      在秋意盎然中生机勃勃的她,看他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就向着他笑,露出灵巧的一排牙齿。

      她自己也解释不了原因,只要看见他经过自己面前,她就愿意对他笑。他总是显得清冷,而她的笑容,仿佛是有温度的。只要她面容快乐地待他,他便不再需要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

      再说,他每次看见她,朝她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由衷的,略带惊喜,略带感激,安静得有些迷蒙,亲昵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未开口之前便会抿起嘴角微笑。

      他的笑容非常感人。他是从嘴角开始笑,还是从眼睛?她不清楚。

      就在她糊里糊涂地呆看着他走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问她:“Jackie,你到哪里去了?”

      她睁大了眼睛问:“Jackie?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他瞬间清醒。

      她却不明所以,想了想就开心起来:“很好听哎!”

      他无奈地笑起来。很想抬手整理她混乱的短发,却在目光接触到她发迹的时候,震惊地看到他异常熟悉的,已经逐渐暗淡下去的那道......手术留下的痕迹。

      她并未察觉他有什么不妥,抬起一只手来拨拉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大楼楼顶的风真是好大。”

      他眼睛睁大了:“你......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

      她神秘地一笑,蹲下身把帆布画夹打开,抽出一张铅笔素描。

      Ken弯下腰去看那张画。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画画。素描,似乎是一种细腻和力量的结合。她的笔调直接而自信。

      他笑着侧脸看她,问说:“喂,这是日出呢,还是日落?!”

      她气呼呼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仿佛他轻蔑了她的好作品。

      他却觉得她生气地样子颇有趣,面不改色地指着她手中的素描图画纸,继续道:“本来嘛......日出呢,太阳就是橘红色,日落呢,就是西瓜瓤那种红色......你这张画嘛,一片黑黑白白的,当然就看不出来咯。”

      她眼睛里怒气冲冲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那种生动的样子瞬间在一种怔忡的,发呆的表情里定格。

      他目光从画纸上转移到她的脸,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她慢慢地眨眨眼睛,探寻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么,只看见黑黑白白的景色,是不是很可惜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出演莽撞。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最没风度的人都应该赞美她的画。

      他还没想到如何开口,她却低下了头,有点挫败地轻声自言自语:“幸好喔,画的是太阳呢......如果我画一条没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看起来一定就向一座很旧的石头桥。”

      她叹息的样子很忧愁。这样的表情让他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可以用来安慰人的话,只是略微有一点慌乱地看着她,轻声叫她:“......Jackie......?”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很特别。他的嗓音温和,时常带着一点点睡意般性感的鼻音。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干燥而亲切。

      这样的一种呼唤,让她不得不收拾起好心情来回应他。她于是把画往画夹里胡乱塞着,一边无情无绪地说:“我这个时候从楼顶上下来,画的当然是日落。”

      他有些抱歉地笑,她却已经忘却了不快活,抬头说:“不过,如果你把日落看成日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明亮。

      他深呼吸,直起身来不敢再去着她漂亮的脸。日出还是日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你,就看见太阳,它始终挂在看得到的地方。

      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叫做作Jackie。

      后来的一天里Ken看到Kate。重度厌食症的患者,往往和重度抑郁同时发生,于是带有严重的自杀倾向。Ken和Jackie失散的那天晚上,Jackie曾经捧着那杯倒霉的缤纷夏日等在Kate的深切治疗房外。Kate细得出奇的手腕几乎被她自己割断。这样的力量,真不知道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什么地方。

      她活了回来,却仍然未见得愉快。Jackie终于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缤纷夏天,早就融化成了一碗浓稠的液体。

      而这天,坐在鸭子湖畔的一张轮椅上的Kate,也并没有主动朝Ken挥手。

      他只好自己过去,弯下身向她打招呼。

      Kate眯起眼睛看看他,说你找流浪猫吗?她没在我这里她去山下的店里上班去了。

      虽然并不是被说中了心事,Ken仍然有稍微的赧然。他微笑地说我经过这里,看见你坐在发闷,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Kate不置可否。片刻之后突然问:“Ken,你说,如果我胖起来,好看吗?”

      他想想,点头:“当然......会更好看些。”

      Kate却突然尖锐地看他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Ken对于病人的心理状态一直研究,可是越是深入地探讨,似乎越是把握不住他们的逻辑。Kate究竟在指责谁?他徒劳地,安慰性地开口:“Kate......”

      然而他的话被她迅速地打断了。她已经坦然地看着他的脸安静下来,并且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缤纷夏日。虽然我错过了它。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我以为我多多少少都可以说了算的。原来不是。”

      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命运呢?Jackie也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情形下鼓励她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Jackie曾经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还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他的渴望和了解,她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并无不妥。Jackie靠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做梦一样叹息说,一个人努力这么久会疲惫的,现在有个傻瓜给我依靠,又有什么不好啊?

      他愿意相信,Jackie说这话时候的叹息,代表幸福。

      不知道Jackie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Karsten终于同意她把咖啡店的关门时间拖延到了晚上九点。就这样,仿佛一个不需要说明就确立起来的制度似的,咖啡店变成了一个温暖的秘密。在门口的钟铃声里迈步进去,人就立刻脱离了外面寒冷而陌生的空气。然后陷入一个美丽得好像骗局一样的迷离梦里。

      一种......约会的甜蜜。

      Ken在终于能够头脑清楚地打量这个咖啡店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有花纹古旧的沙发,悬垂在桌子上方的,晕黄色的,罩着象牙白色灯罩的吊灯,以及瓶装的科乐那啤酒。不知道是Karsten的品味独特还是Jackie的品味独特,咖啡店里总是播放一些念旧的老式情歌。

      然而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惊讶得掉了下巴。

      所有的桌布的颜色,竟然都变成了一片鲜红。

      他简直想找本挂历来看看,圣诞节提前了?!

      然而Jackie已经从吧台后面抬起了头来,关掉冲洗着被子的水龙头,她湿着双手跳出来招呼他说:“喂,你来啦,随便坐啊。”

      他左右环顾那些桌布,把手臂放在吧台上问她:“Jackie,发生什么事?”

      Jackie却不明所以地问他:“什么什么事?!”

      Ken“嗯”了一声,说如果Henry在的话呢,肯定会问到你的鼻子上来,说是不是圣诞老公公昨天夜里来给你打工把桌布都换成了他最热爱的颜色。

      Jackie眼睛瞪了半晌,终于说你说什么啊,你自己说的嘛,说这里除了桌布什么都好......

      他恍然大悟。想起那天的情景。

      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手术之后疲惫不堪,突然想要一点酒精的消遣。Jackie给了他红酒,他却在酒精的作用底下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些晚上。那个时候,他享受得过了头,无论她在他对面喧哗还是在他对面沉默,他都处之泰然。于是他忽略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甚至,忽略了她即使喧哗,即使沉默,也始终没有停止的,输入到他胸膛深处的,涓涓的温柔。

      她看到他垂着眼睛沉思的样子,怀疑他有些不快乐,于是小心地看他,问他说:“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他看她,抿起来那种好看的要命的微笑,然后摇头。

      她仍然有些不放心,于是说你今天晚上话好少喔。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他细长而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红酒杯的边缘,目光渐渐迷蒙。店不是那件店,音乐不是那首音乐,红酒也不是那种口味熟悉的红酒。但是她竟然坐在自己的对面。样子没有变,声音没有变,气息没有变,性格也没有变。在这样的情景底下,他却不能肯定,她,还是不是那个Jackie......他专属的Jackie。

      她颇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低下眼睛微微咬紧牙关的样子。瞬间有点怀疑,难道这个表情,叫做泫然欲泣?!

      太夸张了吧。

      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说话:“喂......这里和你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哎......我穿着发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今天阴天,导致你心情不佳?!”

      他抬头问她:“如果我说,今天,这里,让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呢?”

      她一愣,之后恍然大悟一样用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点啊点:“你念旧......是不是那个什么熟悉的地方有你亲爱的人那廖大医生?”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样的态度到令她瞬间有点尴尬。支吾着八卦道:“那......她呢?”

      他自顾自地打开另外一瓶红酒,一边给她和自己倒满,一边说:“走了。把我忘了。”

      她眨了半天眼睛,还是问他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他坏笑,却显得有点点的凄凉。他问:“你说呢?”

      她语塞。严重发起了呆。她望着他握着红酒杯的手。他的手非常修长,指关节有力,手背上筋络突起,显得干燥而敏捷。

      她突然又重新产生那种错觉。他的手里,应该握着......她的手?!

      她脸又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情变化,局促不安,终于不忍心逗弄她。她不记得他了。那一定是因为,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来。他想起那辆摔到爆的摩托车,突然万分感慨,难以自持。

      胸腔里清晰的痛楚又来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摒住呼吸。

      她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有忘了关心他,匆匆地问:“你到底怎么啦?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对?我......长得像她?!”

      这个假设把她自己惊得呆住了,他明白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得不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和那个地方很像......”

      她还是急脾气不改:“那......好还是不好呢?”

      他无可奈何:“好......只不过那个地方的桌布是红色的嘛......不像你这里,都是麻布一样的白......”

      结果,今天,她就把所有的桌布都换成了耀眼的火红。

      他忍俊不禁,又意外地感动。Jackie捉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期期艾艾地左右看看,小声问说:“又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控制着自己不住地往上扬起的嘴角,柔声说:“傻瓜......你不用这么做的。”

      Jackie笑起来:“我想让你开心点嘛......整天愁眉苦脸老的很快的,当心你很快就没有魅力再去勾引医院里的准妈妈......”

      他咬牙切齿:“我是说你笨那傻瓜,那有餐厅用这种红颜色啊......温柔一点的水红色嘛......搞这个样子,吃完饭抬起头来,眼前有一片绿光在闪哪......”

      她突然发呆。半晌之后走出吧台,伸手轻轻地去摸那些台布。她的手嫩而柔软,似乎不因该骑机车,不应该拿注射器,也不应该拿着画笔。

      他跟在她身后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问道:“Ken,你......对颜色很重视的吗?”

      他想了想,反问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她看他,问道:“颜色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呢?”

      他“嗯”了一下,说比方说买领带咯......浅蓝色的衬衫就要配深蓝色的领带,白颜色的衬衫就可以配黄颜色的领带,深紫色的衬衫就不可以配一根粉红色的领带咯......

      她出奇安静地等他说完。仿佛这个话题很新鲜,又仿佛她对此全无兴趣。

      他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住口换了个话题:“Jackie,这些桌布......谢谢你。”

      这个温存似乎来得格外突然。她不由得惊了一条,低下眼睛不去看他,半晌发现把手底下的桌布揉的发皱,才突然醒悟,大声宣誓说:“我明天重新买过!”

      他彻底被她逗笑,突然很想说:“Jackie,你用不用对我这么好啊......?”然而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似乎说不出口。没想到Jackie突然想到了新问题,问到了他的鼻子上来: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Henry......是什么人?!说话那么刻薄......不是没人爱的单身汉就是色狼......!”

      Ken无比佩服地频频点头:“Jackie,你用不用这么了解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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