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皇后》婠鸢

1、入宫

　　清晨时分，雾气弥漫，虞家一处偏僻的小院。

　　林嬷嬷一早就起来，路过杂草丛生的荒芜院落，推开陈旧的大门。

　　门上了年纪，她一用力，就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隔着一道破烂白布，只见房间内美人独坐于破旧的梳妆台前，虽在陋室，却如明珠般有熠熠生辉之感。

　　她手里攥着一块质地极好的玉佩，望着梳妆盒里的首饰，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婆婆惊讶道：“姑娘那么早就起来了？”

　　明湘嗜睡，以前的时候，常常要睡到日上三竿，那时候府里也不会有人管。

　　当然，那是真千金还没有回到府里的时候了。

　　明湘慢慢道，“入宫晚了，恐受责备。”

　　她静静坐在那里，乌发披散，雪肤红唇，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丽木偶一般，没有半分灵气。

　　这是林婆婆的视角。

　　——事实上，明湘只是因为早起困倦才这副模样，但林婆婆想的一下子就多了，一时间只觉得心尖子都在疼。

　　她低声劝解道：“东屋那位，未必真的得老爷夫人的心，整日里上蹿下跳，泼辣无度，哪里有半分的官家女子气质？这件事要不是实在没法子，老爷夫人不会硬是让姑娘入宫的。”

　　明湘笑了笑，笑容除了天生就带着的几分甜意外，看起来还有点虚弱。

　　“婆婆不用劝我了，我不在乎这些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本来就欠府里养育之恩，不然也许我现在还在流落街头。这是我应该做的，哪怕他们还是让我入宫去……”

　　送死。

　　林婆婆想起这其中纠葛，也是暗叹一声。

　　三年前，府中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寻亲，硬说自己是虞家夫妇十多年前走失的女儿。

　　林婆婆还记得，十多年前，废都玉京被蛮人攻占，那场战乱里走失了无数姑娘孩童，万万没想到，她出宫后侍奉的主家人，竟然也在那场玉京之乱里丢了女儿。

　　最开始林婆婆还不相信，谁知见了那叫明琼的姑娘一面，才发现那姑娘竟然与虞夫人有七八成相似。

　　而且，虞明琼还能清楚记得虞家未发迹之前的状况，由不得虞家夫妇不相信。

　　只是明湘也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了，为了亲女儿，如此薄待养女，甚至把养女赶到这荒僻的院子里住，对明湘来说委实残忍。

　　更何况还羊入虎口，主动把明湘送入宫。

　　林婆婆看顾了明湘五六年，内心里早就把明湘当作半个女儿疼，此时不由把人抱在怀里道：“姑娘，老奴记得陛下之前还是七皇子时，也是神仙公子一般的人物，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性情大变，不一定就会刁难你一个女儿家……再说，陛下如今不入后宫，你又生着这么一张脸，他不会欺辱你的……”

　　她望着碎了一半的镜子里的明湘，低声道。

　　明湘的容貌，是一种冶丽近妖的，世间少有的瑰丽。

　　近乎于话本名画中的精怪，又似九重天上妩媚的仙娥。

　　要不是她一早就订了婚，恐怕如今儿郎们早就为夺她一笑争破头。

　　明湘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入宫的。

　　虽在深闺，明湘也陆陆续续听说过那位陛下的事迹。

　　几年前的时候，他就能在上朝的时候让龙武卫活活射杀几位官员。

　　两年前的时候，还曾经以美人皮制灯笼，送给美人的兄长。

　　直到如今，他殿里还常常挂着宫人的尸首，滴血成河。

　　那么一个冷酷暴戾的君王，她不相信只凭美色就能够让她心软，只是林婆婆的话，让她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后，自己那些宝贝的归宿问题。

　　她软软道：“婆婆，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金子都藏在床头的木盒里，你以后就拿着那些金子养老吧……”

　　提起金子，林婆婆就哭笑不得道：“姑娘，那可都是你的宝贝，你还是留给自己吧，我这些年也有些积蓄，倒是你，一入宫要打点的就多了。”

　　明湘摇了摇头，“你用不到，分给别的下人也行，给我阿娘也行，我已经用不上了。”

　　她一旦入宫，要不然就是像大多数妃子一样活得无声无息，要不然就会被那个暴君给挂在文华殿前，她实在想不出第三条路，而这显然都不需要太耗费她的宝贝金子。

　　林婆婆见此，长叹一声，拾起梳子，亲自为明湘上妆梳头。

　　房间内安静极了，窗外的日光透过菱花窗格，晕在了梳妆台前，看起来像是铺了重重淡金的细纱。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幽香，仿若小院上一架一架的蔷薇花开时的气息。

　　大概晌午时，侍女送上饭菜。

　　那侍女长的眉清目秀，杏眼桃腮，林婆婆一见到她就怒目道：“你还有脸回来？”

　　正是明湘以前的贴身婢女珍珠。

　　自从真千金回来后，珍珠就跟在了虞明琼身边，成了她的贴身婢女。

　　珍珠心虚，没敢看林婆婆。

　　明湘看着那丰盛的饭菜，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是不是她如今在养父母眼里，就如那上刑场的死囚犯，在临死前要吃一顿好的。

　　一顿饭吃的沉默极了，珍珠垂着头催促明湘道。

　　“二姑娘，到时辰了。”

　　虞家本来没有二姑娘。

　　明湘顿了顿，望着珍珠道：“临走前，我想再见一次阿娘。”

　　她还是想问清楚，做了这么多年母女，情分都是假的吗？

　　“不用了！”

　　一道不客气的娇喝声传来。

　　伴随着一阵浓香扑面而来，一个着亮眼绯红衣裙的少女踢门而入。

　　她容貌娇艳，五官秀美，穿着掐腰的织金裙子，裙摆华丽隆重，不过这条裙子不是很衬她的气质，不伦不类的搭配让她显得有些怪异。

　　看到虞明琼，林婆婆下意识地微微转身，把明湘护在身后，盯着明琼的眼神带着一丝敌意，就像是护崽的母狼一般。

　　虞明琼柳眉倒竖，傲然抬起下巴道：“阿娘说了，让你现在就走，耽搁了时辰就丢人现眼了。”

　　林婆婆气道：“夫人怎么可能那么心狠，你不要胡说！”

　　虞明琼娇笑一声，双臂交叉在胸前，得意道：“那你就去问问阿娘啊，可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自取其辱哦！”

　　她绕着明湘转了两圈，嘻嘻笑道：“虞明湘，你占据了我身份那么多年，也该知足了，能够顶替我入宫是你的运气好，不然就凭你这副长相，没有我阿爹阿娘，谁知道你会不会成为那万人骑的青楼姐儿——啊，瞧我说的，差点忘了不应该叫你‘虞’明湘了哈哈……”

　　她着意强调“虞”这个字。

　　林婆婆听她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气得心肝都疼，刚想要反驳几句，就被明湘拦住了。

　　明湘早就习惯虞明琼时不时的来找茬了，以前一直是默默容忍，现在却生出几分气性。

　　她盯着明琼道：“府里有传言说，大姐姐以前做过商人的妾，姐姐以后嘴巴还是干净点，免得让别人产生这种误会。”

　　明琼噎住，怒瞪明湘，“我看你这张嘴巴在宫里还能不能厉害！”

　　“阿娘都不要你了，以后你在宫里受了委屈，可千万别求他们做主！”

　　明湘看着桌角上一面刻着“湘”字的玉佩，太阳穴突突直跳，忽然想起了当初虞夫人对自己说的话。

　　“明琼才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到她跳到火坑里啊！！”

　　“你占据了明琼的身份那么多年，也该知道报恩了，阿娘求求你，你就救一救明琼，也救一救我们吧！”

　　“你也是有父母的，当初我们捡到你的时候，你怀里就有这块玉。”

　　虞夫人说，虞家人捡到明湘的时候，明湘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他们见她可怜，怀里那块玉又看起来价值不凡，便猜测她出身极好，一开始是想帮她找父母的。而在用尽办法无法找到她父母后，虞夫人就把明湘当女儿养了。

　　因为他们亲生的女儿，不久前就在玉京之乱中走丢。

　　从此后她就成了虞明琼的替身，而她却一直以为自己是虞家的亲女儿。

　　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将那块玉佩悬在腰间，一言不发，走出门去。

　　少女背影纤细柔美，乌发垂落，耳垂一点朱砂痣明显。

　　此时一阵风起，携着缥缈甜香掠过，她一身衣裙随风飘摇，远远看去，仿若云上仙子。

　　明琼看着她窈窕动人的背影，嗅到她独有的香气，突然出声道：“喂，你知不知道，徐遁要和我订婚了？”

　　徐遁，原来是明湘的未婚夫。后来，徐夫人听闻虞家的事情，主动上门退婚。

　　明湘一顿，没有说话，自顾自前行。

　　那边宫里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明湘什么都没做，明琼却恨得咬牙切齿。

　　她磨了磨牙，心想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自带体香又怎么样，她虞明琼记得清清楚楚，未来天子独宠的，是顾家的姑娘。

　　至于虞明湘，上一世恐怕只能在那幽暗恐怖的后宫里消磨她的青春吧。

　　她重重跺了跺脚，又盯着神思恍然的珍珠，“你是不是还想着她？”

　　珍珠猛地清醒过来，跪下来道：“奴婢没有！”

　　她跪下时，隐约露出了胳膊上的斑驳伤痕。

　　明琼哼笑道：“你最好没有，因为我这就要去告诉阿爹阿娘，他们娇养了十几年的假女儿，临走前看都不肯看他们一眼，怕是恨毒了他们。”

　　珍珠闭着眼睛，大姑娘这般泼辣又有心机，二姑娘那温糯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付得了。

　　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的明湘，到了这个时候，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正堂里，等了有一段时间的虞夫人听到下人的回答，苍白的脸上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明琼抹泪道：“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来了，阿妹就不会入宫了……”

　　此时的她，哪里有半分在明湘面前的嚣张气焰。

　　虞夫人闻言，苦笑道：“这哪里怪你，我的女儿……”

　　虞崇敬咳嗽两声，声音嘶哑，面色痛苦道：“明湘怨我是应该的，都是因为我这个无能的阿爹，她才不得不入宫……”

　　三日前，忠勇侯何晟找到虞崇敬，话语之中，希望虞崇敬这个御史能够向陛下谏言，请陛下广开后宫。

　　如今的皇帝赵据，十岁踩着皇子们的尸骨登基，十三岁的时候与冯太后一起掰倒了权倾一时的辅政大臣唐陆，十五岁的时候干脆把干政的冯太后幽闭在了寿安宫，这么一个独掌权柄的皇帝，冷厉果决之处，岂容他人指摘。

　　而他性情多疑暴虐、阴晴不定，又是广为人知的事情。

　　虞崇敬当初第一次入宫时，印象深刻的就是文华殿前，挂着的一排还在滴血的尸体。

　　全都是那些被赵据认为的，惹怒他该死的人。

　　这里面有近身服侍的宫人，也有朝中的大臣，甚至还有后宫的美人。

　　现在想来，虞崇敬简直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为何发了失心疯，居然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赵据的想法，被何晟怂恿着向陛下谏言广开后宫。

　　听了他的话，皇帝覆在龙椅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即，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冷漠讥诮道：“听闻御史家中有一爱女容冠洛京，不如就先把她送入宫里服侍孤。”

　　虞崇敬几乎是被同僚扶着才能走出朝堂的。

　　他确信，那个时候，皇帝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杀意。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他改变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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