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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方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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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她的南方跟她告白了。
睁开眼睛后,她微微地失了一会儿神,仿佛是习惯了这种怅然似的,随即利落地穿衣洗漱。
然而上午的公开课,四十多岁的女教师在前面点名。一遍遍地喊着:江宁,江宁。她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专心致志地转着一支钢笔,嘴边还挂着一丝稚气的傻笑。
“江宁,那不是南京么?我还叫沈阳呢!”身后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不大不小,刚刚让全班都听了个清清楚楚,随之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江宁放下手中的笔,只是笑了笑。想起来彼时南方也是这样说的:江宁,不是南京吗?好巧,我叫南方,一字之差。
南方。最短的咒语,是一个人的名字。谁知道是不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两个字从此在江宁的心里落地生根,蔚然成阴,一晃就是六年。
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可以说是这个名字陪伴着她走过了她全部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她,为这个名字付出了一生中最好的光阴。
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说着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是江宁从来都不敢奢望的。
初中三年的南方,沉默内敛,只是她江宁一个人的南方。然而高中三年,昔日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和稚气,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令人难以忽视。越来越多的女孩开始仰慕和追捧这个名字——
许南方。
而她,江宁,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下午,江宁被室友拉到体育馆去看一场篮球友谊赛。一方是他们大一的新生,一方是前几届的学长,都是些血气方刚的有为青年,因此比赛自然不乏精彩激烈。
室友用手肘戳戳江宁:“你说咱们这边谁打得最好?”
江宁本看得心不在焉、兴致缺缺,被这一问,不由得支起头看了看,半晌,伸出手一点:“十一号。”
她本不大喜欢篮球,然而那却是南方的最爱。南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空心灌篮那道堪称完美的弧线时,眼睛里迸发出的,狂热到偏执的光芒。至今,她记忆犹新。
“空心灌篮。”江宁喃喃道,“要是有个空心灌篮就更帅了。”
谁知道室友竟然在场边起哄似地高喊:“十一号,我们江宁说,你要是投一个空心灌篮就更帅了!”
江宁一把拉住室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喂,你干什么啊!”一面不放心地看了看场中,暗自祈祷,这里这么乱,他应该不会听到吧。
谁知那十一号竟然回国头来,恰好对上江宁的视线,勾起上唇笑笑,复又大步追上去,大喝一声,瞬时将球断下,三两步带过半场,站在三分线外起跳,翻动手腕,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擦着网子落到地上。整套动作闪电般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十一号又转过身来,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江宁看着那张和南方有三分相似的脸,竟一下子怔住,良久才缓过神来。
比赛打到最后几分钟,十一号被换下场,下场后,那个男生径直走到她面前:“你就是江宁,南京的那个江宁?”口气略有些狡黠和戏谑。
江宁一愣,顿时觉得这个声音分外的熟悉:“你是……”
“我是——”男生开口。
“我知道了。”江宁打断,咧开嘴笑的灿烂,“你是那个沈阳吧?”
沈阳曾经问过江宁,为什么当时她能一下子猜出他就是那个“沈阳”,江宁只是笑而不答。
她并没有像沈阳说的那种过人的记忆力,她只是把南方的声音一点一滴地都刻在了心上。而他的声音,偏巧一如南方的清朗醇和。
南方,仿佛就是她周身的一团空气,经年累月地,从未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边。然而她所贪恋的,痴迷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团缥缈的空气而已。
高中毕业,她和南方还在同一个城市里,她曾以为这是命运带给她的一种幸运,如同三年前初中毕业,她和南方考入同一所高中一样。这个世界是如此之大,她从不敢奢望有一天她会和南方在某个街头相遇。她甚至无限悲哀地想过,也许南方永远都知道南京,却再也记不得她,江宁。
她只想像过去的六年一样,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他,哪怕只是了解一些他的消息,就已经足够了。她的心永远都是那么小,小的只能够装下一个南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自此一别,杳无音信。
所以当身边这个像极了南方的男孩子突然出现时,竟给了江宁一个措手不及。
她叫他沈阳。沈阳的沈,沈阳的阳。
沈阳就由着江宁这样叫他。似乎是因为,这也预示着他们的邂逅,从南京开始,从沈阳开始。
和南方一样,沈阳是那种第一眼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孩子。
他甚至有比许南方更为抢眼的外表,出众的气质和优异的成绩。似乎用再在华丽的辞藻来描述他都是不为过的。
沈阳向江宁说起自己的故乡——南京。六朝古都,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变迁,记载了多少历史的沧桑,从江宁到金陵再到南京,从玄武湖到秦淮河再到乌衣巷。从繁华到屈辱再到洗尽铅华。深深吸引江宁的,并不是这个城市百年的历史,而是他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的那一种少有的专注和平静。江宁看的出,在心里,他是爱着这个城市的。
他是地道的南方人,被江宁叫做沈阳时只是笑得云淡风清,没有反驳,没有无奈。然而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却再也激荡不起江宁心中半点涟漪。
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他比你先到。
江宁从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纯粹的异性朋友,直到遇到沈阳。
自从篮球比赛后,系里组织的几次联谊使二人更加熟识起来。他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周末一同去自习室,图书馆,有时是沈阳为江宁讲解高数,有时则是江宁为沈阳补习英语。沈阳几次获得一等奖学金,都会请江宁到学校附近的馆子里小撮一顿,但凡江宁站在篮球场边大喊着加油,必是因为场中有十一号沈阳。
沈阳开朗而不乏谦和,稳重而不失幽默,和他在一起,完全不必担心会有拘谨和尴尬,她会感觉很安全也很踏实,渐渐地,江宁觉得,她和沈阳之间有一种一拍即合的默契,仿佛他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这样细水长流的温暖是过去六年来南方从来不曾带给她的。长久的仰望沉淀了少女心中一切美好的遐想,心思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所牵动,只是因为他的一个微笑而局促紧张,心跳加速,然而短暂的甜蜜之后是长久的惆怅与寥落。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而那个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思绪,是怎样地为他,百转千回。
如果他知道,是否心里会有一种,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动呢?
江宁想,也许这就是友情和爱情,最大的差别。
一个会让你倾心,一个会让你安心。
江宁和沈阳走得越近,想起南方的次数就平空地多了起来。
江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从沈阳的身上捕捉到南方的影子。他穿衣打扮的风格,他不经意间彰显出微小的习惯,他偶尔叫她南南……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帮助她,把身边那一团飘渺的空气描摹得更为真实和清晰。
她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微积分上,她常常望着他的背影失神,她几次差点脱口叫错了他的名字。
她着实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甚至,她开始怀疑,起初有意无意地接近,是否完全只是因为他像极了南方。
身边的朋友都以为一段看似美满的爱情即将修成正果。在他们看来,沈阳这么优秀的男孩子,没有人不会爱上。只有江宁自己知道,在面对沈阳的时候,她脑子里满满地只有一个人,南方,许南方。她还没有那个本事,能够轻易地去调和虚幻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哪怕,她曾一度是那么的地希望,她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南方,她现在爱上的人就是沈阳。那样,她可以大胆地去追求眼前的幸福,而不必依赖于幻想和回忆度日,像是痴痴地迷恋着虚拟世界中的网游人物。
她还能将六年的回忆再翻几番,去填补漫长岁月里无处不在的空虚呢?也许会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最终取代了南方在她心里的位置。
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天不会是现在,那个人更不会是沈阳。
男孩送给心爱的女孩一条钻石项链。女孩看到项链的时候,目光一瞬间明亮起来,但随即淡淡地婉拒了。
男孩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女孩说:“我虽然喜欢钻石,但我更在乎的是,那个送我礼物的人。”
简单的场景,难忘的对白。每每江宁想到老电影里的这一幕时,同时也会想到《诗经》里的那句“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那都是些很好很好的,可惜,我不喜欢。
周末,江宁带沈阳参观自己的母校。
适逢暮春,学校里的海棠开得花繁叶茂,粉红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美不胜收。江宁将石榴、木槿、紫藤一一指给沈阳看,久违的温暖在心底悄然发酵。
沈阳突然转过脸来说:“南南,做我女朋友吧。”目光温柔而坚定。
过去的几年里,江宁始终掩饰着她对南方的心意,一方面因为她的自卑和怯懦,另一方面,她觉得那不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对的时间,对的地点,而那个对的人,又在哪里呢?
沿着时光的长河溯游而上,定格在那个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说着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他前额的刘海反射着明媚的阳光,仿佛有蝴蝶栖落。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和自然,只除了,那个站在阳光里的人,是沈阳而不是南方。
她承认,和那个收到钻石的女孩一样,她的虚荣心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爱情。
不是南方给的,她不要。她不是在挑选一件商品,谈不上货比三家,退而求其次。即便是见过了牡丹和芍药的冠绝群芳,她真正想要的,只有那一株在角落里静静盛开的晚香玉。
“为什么?”江宁艰难地开口,“我是说,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沈阳反问,渐渐地敛起眼里的笑意。
“沈阳,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好朋友,好哥们儿。”江宁勉强挤出来一句话,便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她也无须再解释些什么,聪明如他,早已从她的表情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沈阳点了点头。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江宁脸色变了变:“没有。”
江宁以为,从此以后,她和沈阳的朋友算是做不成了。
他是如此优秀,骨子里必然也是骄矜的,这样毫不留情地被女生拒绝,恐怕是头一回吧,如何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以前一样与他谈笑风生,心无芥蒂?
她所没想到的是,沈阳仍然约她一起去图书馆,偶尔一起吃饭,聊篮球,聊新上映的电影。他的眼神中清澈明亮,谈吐间自然大方,回避了一切敏感的话题,时刻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样的雅量,怎能不令人欣赏和敬佩?反观自己,到觉得是浅薄了。
如果没有南方,她应该会爱上沈阳的吧。
如果。
升入大三,沈阳转了系。突然地就放弃了学习三年的生物工程,改去学金融。
还有一年的课程,他们即将毕业,在这个时候转系,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江宁问起原因,沈阳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无非就是主观意愿与家庭要求相左。沈阳的父母想送儿子到美国去学习金融,两项僵持不下,最终各让一步,沈阳选择了转系。
沈阳将全部的专业书都送给了江宁,只是微笑着松了耸肩膀,俨然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可是,有谁又能够知道,他要花费多大的勇气去割舍掉自己最大的兴趣?
从那以后,江宁极少见到沈阳,他不再会去图书馆,不再会去打篮球。他必须要从基础开始弥补,用二年的时间完成四年的学业。那些日子,他整日往返于教室和宿舍两点之间,依靠烟草和咖啡来提神,他的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短短的几个月,他便不若以前的那般整洁优雅,像是从头到脚都变了一个人。
一次,江宁在食堂看见沈阳,他抱着一摞书,飞快地从她的身边走过,撞到她的肩膀。他头也未抬,匆匆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人已经走远。江宁扭过头,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有什么地方,在微微地疼。
沈阳拿到了大学毕业证,同年,又以托福六百七十分的成绩被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录取。他的人生之路早已被别人铺就好。出国留学对于他来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时的江宁已经在一家制药厂实习,两个人偶尔会通过MSN联系。沈阳飞美国半个月前,他们约在一家冰淇淋店见面,由江宁为沈阳践行。
还会回来吗,不在那边找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江宁笑问。
沈阳也笑笑,目光沉静似水:会回来,但是不会回这里了。
沈阳接起一个电话的工夫,江宁搅动着杯中的冰,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窗外,却在一刹那猛地怔住。
一个身穿黑色T恤的男孩从冰淇淋店的落地窗前走过,那个人,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南方,还会是谁?
她看他的背影,足足有六年之久。即便是中间隔了一个四年,只一眼,她仍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辨认出他的身影来,无需再多的言语来形容。
她顾不得面前的沈阳,心心念念地便是要再见南方一面,匆忙地拿起自己的背包,冲出店门前只听沈阳在背后高声叫她的名字,南南。
走出店门外,她一边顺着南方走过的方向寻找,一边想着邂逅之后的开场白,怎样说才能掩饰出自己的刻意,显得亲切自然。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是江宁,你还记得吧,我们初中是一个班的。
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往前走是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江宁四处张望,然而哪里还有南方的影子?
她茫然地站在马路中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一阵阵的眩晕袭来。她从未觉得这样孤单,像是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着一层玻璃,厚重而冰冷。
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在四年前就已经被榨干殆尽,如今只余留一个麻木不仁的空壳。那个人幻影一样地出现,再幻影一样地消失,似乎只是为了去试探,十年倥偬,她的心里是否对他还有丝丝情意。
然而,你知道吗,十年之后,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我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还是我只是习惯了去爱你?
出了酒吧,已是午夜时分。江宁叫了一辆租车,回到离校后租住的公寓。
在旁人眼中,她一直是乖巧伶俐的女孩,放纵和沉沦从来就不属于她。
此时的她,醉眼朦胧,是暗夜里一朵颓败的花。
静静的夜,有人站在路灯下来回地踱步,黄晕的光下,一团影子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
这么晚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依旧是熟悉的声音,略显嘶哑和焦灼。
熟悉到仿佛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开。
她抓住他的袖子,傻傻地笑一会儿,一遍遍地叫着那个名字,南方,许南方,我终于找到你了,眼泪却不争气地,纷然碎落。
对我来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伤心时,把眼泪落在你的衣领上。
那个人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她轻轻地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神色安详得如同在安抚一个孩子。
沈阳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将满腹的话语咽了下去,只余唇齿间淡淡的苦涩。
四点一过,江宁便向人事部递出假单。好在是光明得再正大不过的理由,三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公司的大门外。
老董的儿子留学归来,即将接掌总公司。公司特意举办了宴会,邀请各个分公司主管级以上的员工来瞻仰这位太子爷的风采。江宁自然不可豁免。
身边的同事从宴会一开始就八卦起这位神秘的太子爷来,说到他只身一人北上求学时,同事冲着江宁眨眨眼睛:“说起来,你也是N大毕业的,那时候就没见过他?”
江宁含笑着摇了摇头。
“……大学毕业后就进了美国宾大……”
哪儿?江宁抬起头问。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她看着他做完了长达十分钟的演讲。他的眼睛里少了澄澈,多了一抹沧桑,却仍是一如往日的明亮。
他沉稳而从容,看在她眼里,却不再有在篮球场中奔跑跳跃时的飞扬跳脱。
公司的股东一一和他握手,他们恭敬地称呼他,叶先生。
原来他姓叶。
她叫他沈阳,沈阳的沈,沈阳的阳,叫了太久,久到直到离别时,她才想起来问他真正的名字。
三年前的首都机场,他出国,她送机。
那是他最后一次当她的沈阳。
过了安检,她蓦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传给他一条简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边,却久久没有回应。
她想,是因为要登机,他关了手机。
果然十二个小时后,她收到他的短信。然而没有他的名字,或者平安抵达等字眼,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人总要学会向前看。
她闭上眼睛。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他早已经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她的掩饰,她一度自以为的天衣无缝,实则是愚蠢可笑。
她再发短信过去,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晚上回家后,她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打上叶氏继承人几个字,瞬间有千万条链接弹出来。
鼠标移动到其中一条上,她却迟迟没有打开,想了想,还是关闭了网页。
他们之间,早在三年前的首都机场就画下了句号。他是沈阳,她是江宁;永远是一个属于北方,一个属于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