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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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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焰在屋脊和大殿上燃烧,跳动,染红了京城的天空。军兵们惊叫着拍打身上的火焰,空气很热,充满着刺鼻的焦味。百姓在哭喊,在逃散。他挥剑砍向冲到他近前的汉军士兵,但更多的汉军如潮水般地向他涌来。他举剑刺向敌人的小腹,感觉剑锋如切菜般刺入那脆弱的柔软部分。但同时,一支响箭嗖地射在他的左肩上,他使劲咬了咬牙,舞动利剑砍断了一支已经伸到他眼前的长矛,同时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城陷了,楚国不存在了,结束吧。”轻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虞姬,她在哪儿?他问自己。
“她死了,自刎而死,用的就是你手中这把剑。”轻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不!”他吼叫着,又斫倒了一名敌人,那人尖叫着跌下了城墙。
远远地,他看到了韩信,也看到了他那布满伤疤的诡谲的笑容,还有他那正在搭上第二支响箭的枯瘦的手。
叛徒,是他出卖了我,出卖了楚国和她的子民们。一切都是他的错--包括虞姬的死。
他心里咒骂着,愤怒地发出一声长啸,持剑扑向拈弓欲射的韩信。 汉军士兵在颤栗,他感觉得到。不管是他身上有多少处伤,也不管他肩上是不是还插着射来的箭,他们依然会战栗着颤抖的。
离他最近的几名汉军士兵惊恐的向左右闪开,他举剑格开刺向他的长矛,接着,韩信手中的飞矢离开了控制它的弓弦,划开了气流,射向他的胸膛。
他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只要一个翻身他就可以躲开那支箭,他绝对可以做得到的--在平时。但他左肩上的飞矢使他的动作走了形,他的右腿刚刚离地,身体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整个左半边麻木了。
是他敏锐的本能害了他,使他从已经走了很远地细丝上掉了下来。那一刻,依靠手中不属于他的长剑或许比依靠属于他的身体更好些。
等待很能使人憔悴,即使等待的是希望。
但他却在设法延长这种对自己生命的感受,这是种濒死的体验,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感觉。
就在同时他又有些悲怆:虞姬为什么不愿意这样呢?--和我一起。只要她愿意,不管是江东,还是别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和她一起去的。
难道是我一直伤害她吗?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随后,心灵的平静又开始降临,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但听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极力使自己敏感起来,又有声音从角落里慢慢地溜出来。那是小河吟唱的一曲轻柔的歌;是阵阵秋风摇曳白杨的残叶枯枝,于林间穿梭不停,并在树丛中欢笑、喧闹。
然后四周渐渐弥散起淡淡的木樨香,它仿佛是随风而来,悠远,浅淡,而又极其分明。
于是芳香就将他裹附; 把他包围,在他身边,在他心头萦绕;面对着他,依偎着他,缠绕着他。仿佛是虞姬发梢的香气,一切都如此熟悉。
往昔如潮水而来,他曾经试图回避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涌上心头。可人的香气凝聚着,似乎可以幻化成人形。久违的倩影,在他面前时隐时现。
他就站在那儿,神情专注地望着那个身影,仿佛望见久已消逝的梦。
水蓝色的长袍,外罩一袭用玉片串成的披肩。
盈盈地微笑着,就连乌黑的眼瞳中也有一片柔和的笑意。
那是虞姬的装束。
那是虞姬的笑容。
他还想从木樨香中继续辨认她的身形,她的长发,她的抚摸,她的话语,还有她张开的双臂。
然而她却张开臂膀,仿佛要去飞翔,不留一点痕迹。
于是芳香开始消散,放松了依偎和缠绕,只留颈际的一点儿还在缠绵。
他想用力抓住,却只是徒劳一场。
忽然他想起冬日的一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大帐中的长剑罩上了一层朦胧,他以为可以用手抹去,却完全徒劳无功,很快又笼上了一层。
原来,挽留和抹去一样,不是可以用手就能轻易做到的。
芳香此时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血腥的气味。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钝痛,眼前猛然一黑。于是往昔如潮水而去,回忆被掐断,希望随之枯竭。
项伯和他的军队都不会来了,苦盼的希望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虞姬曾经说他最可悲的地方就是他所相信的不存在的东西太多了。
他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崩溃了,无可挽回地崩溃了。
杀伐声,哭号声,在他耳边渐渐远去。然而西风里,树叶的喧哗声更响了。
他想到了鱼--搁浅在滩涂上挣扎着奄奄一息的鱼,自己也像它一样,正在无可奈何地走向--死。
一辈子,他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天子,不信世间一切强者,唯独只信自己的力量。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个真正的强者,他从未感到自己如现在这般疲惫。虞姬的话没错,普通人的生活,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原来那才是虞姬最向往的。
忽然,他笑了,“哈哈哈--” “哈哈--” 一辈子他从未这样笑过,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笑了。
他的笑声穿过大殿,越过屋脊,像在嘲笑自己强者的一生,嘲笑整个不平的世界。
遥遥地,他仿佛看到了天空中呈现出的奇妙色彩,天空下燃烧的城池,一个个倒下的楚国勇士,无数葬身火窟的楚国子民。
更遥遥地,他仿佛听到了乌骓的嘶鸣,变得越来越凄怆,仿佛像那童年的楚歌一样。
他轻声地呼唤着,呼唤着什么,在混乱中他只能看见韩信的头和肩,还有利剑,长矛。
“你想要我的命吗?”他没有再大声怒吼。
“就在这儿,但你拿不走。”
这时候,他没有流下眼泪,深呼吸一下或弯下膝--就探身出了城垛,跃过了整个城墙。
他就像一颗北极星,既敏捷又辉煌。
在虚无中,他颓然扔下长剑,让剑刃化作银河,让泪水变成了点点星光。
现在,他终于可以抱紧远去的意识得以飞升,去抓住那仅一步之遥的纤纤玉手。
原来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或试着了解过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她所要的一切是什么,那正是他以往所忽略的。
而现在他明白了:如果你想要拥有什么,就要把自己交付给她。而当你决定要征服一切时,你就将会失去她。因为征服是不可能的。
此时,残阳如血,夕阳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