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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菜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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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社会,做人比做事重要。
最近上司的心情很坏。金融风暴来临,下游的厂家倒闭了不少,许多债款收不回来,资金链也出现了问题。主席在给全体员工的邮件中说:“人事部近日将按照公司资源对员工进行配套性调整。”
分公司各部门出现大恐慌,每天义务留下加班的员工以几何级数递增,经常可以听到小道消息在茶水间、楼梯口流传。
“听说这次总公司老板拍板裁掉30%的员工。”
“现在到处都不景气,连锁超市都倒闭,公司情况很危险啊。”
“要不要考虑跳槽?”
“苏氏都如此,其他企业能好到哪里去!”
我不敢听下去,偷偷溜回座位。
上司刚刚修完产假回来,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工作被其他小组抢光光,每天只能对着办公桌上的电脑玩扫雷,我这个进公司不满一年的菜鸟也跟着无所事事。午间休息时分,我看到她在楼梯间的窗口吸烟,神色焦虑。
“组长,你儿子办满月酒,还没送大家红鸡蛋。”
她苦笑一下:“现在全公司谁有心情吃什么红鸡蛋!真是吓死人,生完孩子,好像地球都要开始围着月球转。裁员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偏偏让我撞到枪口上!”顿一顿,“算了,不说这个,给你看我儿子照片。”从钱包里抽出四寸大小的彩照,圆嘟嘟的小婴儿包着尿布噙着手指睡得正香甜。
“好可爱!”
“调皮蛋一个,累死人了,每天半夜三点醒来哭着要吃奶,个子小,嗓门大,吵得楼上楼下邻居都不安生,家里三个大人围着他转,动作慢一点儿,他就不耐烦要张嘴号。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人家说小孩子是生下来跟你讨债的,一点也没错!”一边说着,一边眉飞色舞地微笑。
讲到孩子,再多忧愁也烟消云散。
金融危机,猪肉白菜却没有跟着降价,房价依然高高在上,公共汽车和地铁车票这一周又以油价飙升为理由涨了一元,组长虽然从去年开始救嚷嚷着要换一个新皮包,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舍得花钱。小孩子一个月的奶粉尿布钱就要花去一千多,三五年内就要进入幼稚园,双语教学的幼稚园一个月七八千,差一些的也要三五千。这个社会,没钱寸步难行。
我们回到座位。
“你脑子里装的是糨糊啊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你怎么不回去重读小学?!小学生都没你丢人!”隔壁小组的小凌因为打错文件被他们刘组长骂得狗血淋头,眼泪直流。刘组长近来手上的工作被抢去好些个,肝火旺盛,只好发泄在下属身上。
我叹口气。骂人有什么用,不如好好安抚,收买人心。
当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爸爸,询问裁员事宜。
“能不能留下孙念青小姐?”
“敏芝,你什么时候变得仁义双全?”
我干笑。
“在商言商,很多事情你要学会从公司的角度考虑。”
“听说公司最近很吃紧。”
“没关系,爸爸是老江湖了,这点风雨挨得住。”
“爸爸你不要太辛苦,钱不用太多,我和妈妈早已经够花。”
爸爸叹口气。“敏芝,你是个好女儿。”
只是我缺乏商业天赋。
“爸爸,不要裁员,哪怕减薪,不要裁员。”
“芝芝,每个人都有他不想做但必须做的事。不裁员,全体员工都要失业。”
“爸爸……”
“芝芝,你几时才长大?”
最好永远不长大。大人多少烦恼。
“我已经大学毕业啦!”
“爸爸看你,七八岁好像昨天一样。芝芝,时间不早了,晚安。”
“……晚安,爸爸。”
原来越长大,越不纯粹,总要学会放弃,总要学会妥协。
没有工作,组长带着我每天拜访老客户,陪尽笑脸,说尽好话。组长是酒桌上的豪杰,红白交错喝干净每一杯酒,划遍了每一套拳,笑着忍耐对方的下流玩笑和咸湿猪手,终于讨得客户欢心,下周签订和约。
组长在厕所抱着马桶大声呕吐,连眼泪都呕了出来。突然手机铃响。
“永新,我还在公司加班,就快回去了。嗯,我挺好的,不用接我。宝宝今天好不好?你把他抱过来电话旁边。”
“乖乖,你今天有没有听爸爸和外婆的话?妈妈就快回去了,你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好爱你,你爱不爱妈妈?”
三个月的小婴儿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组长却幸福地抱着马桶落下泪来。“妈妈也爱你,妈妈最爱你。”
“永新,你不要太着急,最近经济不太好,工作没有那么快找到。是。家里有我,没问题的。嗯,你不用等我了,早点睡吧。晚安。”
我扶着组长,坐上回家的计程车。组长在我的肩上睡着了,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在她的脸上一闪而逝,修长的睫毛上还带着湿意。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的幸福,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我打电话给妈妈。“爸爸赚钱赚得太卖力啦,就快要钻进钱眼里了,妈妈你也不劝劝他。”
“哈,你爸爸一代知名企业家,能文能武,竟然被女儿讲得一身铜臭。”
“爸爸计划下个月大裁员,许多员工有父母子女要抚养,这样赚钱未免太黑心。”
“敏芝,全世界谁都可以责怪你爸爸,只有你不能!你小时候肾脏不好,每个星期都要花大笔钱去医院洗肾,当年家中困顿,没有爸爸拼命努力,你哪能看到今天的太阳!”
我大吃一惊,自我记事以来衣食无忧,何曾一日生活贫困。“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岁儿童,哪里记得这许多事。你爸爸为你,曾日日工作十六个小时,你不来孝顺父母,反而口出不逊,伤透人心!”
我羞愧难当。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每天跟着组长奔波,不敢告诉她残酷的真相。相较于底层的员工,中级的管理阶层更容易被辞退,公司想要甩开包袱,在金融危机中轻装前进。
周五的中午,人事调令终于下达,全部门的人聚集在一起开会,我低下头不敢看组长的脸。
部长念完普通员工的调职和裁员名单,开始宣布对管理层的协调办法,原本的八个小组,现在要减少为四个,留守人员名单里果然没有组长的名字。我突然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没有被提及名字的人从今天开始放无薪假期。公司不会抛弃你们,一旦顺利渡过金融危机,你们仍然回来公司工作。”
话是这么说,渡过金融危机也许要一年,也许要两年,哪个人能这么久不工作不吃饭呢。会议室里哀鸿遍野,怨气蔓延。刘组长开始破口大骂,只有组长静静站着,没什么表情,眼神呆滞。
部长拍手宣布散会,突然拿起文件翻了翻。“差点忘记了,孙念青留下,你之前客户开发得不错,对方点名要你负责。你暂时抽调人手组成临时小组,这个case结束,你调去营业部。”
我惊讶万分。组长用双手捂住嘴,激动得两眼闪着泪花。
当天晚上,组长请我到她家吃饭。她的先生虎背熊腰,却出人意料地有一手好厨艺,说话十分温和。组长高兴地抱着儿子抛高高,亲了又亲。这样的三口之家,幸福得好像迪士尼动画中的Winnie熊童话。
我早早告辞,在回家的路上与爸爸通电话。
“爸爸,谢谢你……”
“孙小姐的能力不错,公司也看重她,你跟在她身边,要多向她请教。”
“爸爸,你辛不辛苦?”
“傻瓜,爸爸不知道干得多开心,一直可以做到八十岁。”
“爸爸,对不起,我没有帮到你。”
“芝芝,你永远不必对爸爸说对不起。”
“爸爸,我爱你。”
“……爸爸也爱你。”也许是信号的缘故,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
同样的夜晚,组长四个半月大的儿子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组长激动得四处打电话。我早已经忘记童年的旧事,只在梦中依稀看见一双大手将我抱起:“芝芝,但愿你健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