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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回 黯然销魂 ...

  •   柳父打开信封,只见浅青色的薛涛笺折成方胜之形。再展开,是一幅图配了两行楷书“多福多寿,百岁千秋”,图中是一男子向一女子拱手,俨然祝寿的模样。那女子瓜子脸,眉目清秀,微含笑意,不是柳洑是谁?
      柳洑凝神看那两行字,认出是曲溯笔迹,料想这封信也是他趁着拎包裹时塞在盒子夹缝中。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并没有把诸般物事再打开过一遍眼,这封信便直接到了父母面前。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心被揪成一团,手足冰凉。
      柳父看了字画颇为震怒,抬头见柳洑瞪大了双眼,呆呆望着信笺,心头一阵火起,将信笺连同信封握在手中撕个粉碎,狠狠摔在柳洑脸上。颤抖的手指了柳洑,碍着女儿在睡,低声道:“上次为你那同门私逃之事我已不与你计较,没想到现在竟私相授受。一个大家小姐,如此行事成何体统?当着珺儿的面,我也不来打你,你就跪着反思己过,何时想明白何时再起来。”
      柳母抱着孩儿轻拍,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叹口气,懒懒道:“到底是我疏于管教了,你也别在这,去你自己房里跪着吧,等珺儿醒了一屋子下人过来看着成什么样子。”柳父强压怒意,点点头,低声斥道:“照夫人的话去做。”柳洑低声应了,木然站起。听母亲问起满月宴众人送的贺礼,看父亲去寻礼单,未再多言,行了一礼,出门而去。
      回到自己房间,挨着窗边书案跪下。从开着的窗子望去,天空蔚蓝,叶如碧玉,随风而舞。“一片两片三片......”不一会数乱了,便又从头再来。渐渐的,树叶模糊成一片,似再也数不清了。擦擦双眼努力望去,窗外便如深蓝、碧绿两色混杂的一大块玉石,那玉石颜色慢慢暗下,变成了墨蓝,再变成黑色,深邃暗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柳儿掌灯过来,惊呼道:“小姐你怎么在这跪着?”
      柳洑木然抬头:“有事么?”
      “老爷让我寻你过去,说有事问你。”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灯盏,伸手去拉她手臂,续道:“我看这屋黑着就没来找,在家中转了个遍,都说没见到小姐,没想到你就在这。”
      柳洑搭在她手臂上扶着书案起身,揉揉膝盖,略坐了一会,踉踉跄跄向上房中去。珺儿已经醒了,口中咿咿呀呀的,虽有奶娘和几位嬷嬷在侧,母亲仍不舍得放手,抱在怀中,也对着珺儿咿咿呀呀。父亲看着母女二人,面含笑意,目光温柔。
      见柳洑过来,指指圆凳示意她坐下,淡淡问道:“何时回书院?”“女儿想明日一早便回,巳时还有课业。”柳父点点头,肃然道:“此去必要以课业为先,尊师守礼,恪守闺训。若做出什么失礼之事,以后便不必回来了。”语气甚是严厉。柳洑见父亲目光斜视,犹如两道冷电劈来,心中一紧,恭谨道:“是,女儿记下了。”
      回头望了一眼珺儿,烛光映衬之下显得她双眸异常明亮,圆圆胖胖的小脸配上这对眸子,说不出的俏皮可爱。父母含笑逗着她,每每做出表情,旁边乳母嬷嬷们颂词四溢,直夸她机灵聪慧。柳洑再望了几眼,默默离去,慢慢走回房中。
      不多时,柳儿捧了托盘进来,盘上有一碗薄粥,一碟小菜,道:“灶上已经熄了火,没什么柴,只能让小姐吃这些勉强垫垫肚子。”柳洑知道她这是格外给自己热了饭,心中温暖,笑道:“不妨事,清粥小菜最是养人。”眼见柳儿苦着一张脸,伸手推推她手臂,安慰道:“我在书院也是这么个吃法,不过是你看不到而已。”
      柳儿陪坐一旁,想了想道:“小姐,我虽不知你因何事挨罚,但是老爷和夫人的性子你也清楚,回家的日子本来就少,何必再惹他们不快,要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柳洑点头笑笑,双手捧起粥碗,却哪里吃得下?
      第二日,天未大亮柳儿便来唤她,道外面传话进来说二老爷家米行掌柜去昌平城谈生意,可以捎带着一起走。柳洑此次归家本无甚行李,倒也不用收拾,穿戴整齐去拜别父母亲。看门嬷嬷道老爷夫人吩咐过不必来辞行,径自离去便是。柳洑应了,向着上房行过礼,由柳儿送出门去。
      回到书院已是巳时,进门后便顺着大路慢慢往住处去。不知不觉到了洗剑池,忽地想起宣予或许已经离去,心中甚是惭愧,平生难得一知己,竟未及送他一程。略一思索折向东行,到了回廊一角,正是同散堂。
      堂门似平日一般虚掩,轻轻一推,应手而开。离去已近一月,堂中陈设仍是旧时模样。有风拂过,桌上纸张飞起一角,因被镇纸等重物压住,便似一只只迎风展翅的蝴蝶翩然欲去。柳洑双腿无力,倚在门边,出神地望着蝴蝶轻舞。
      内堂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见柳洑来,也不言语,只默默负手而立。柳洑忽有所觉,抬眼看去,脱口而出:“你?!”
      宣予启唇一笑,点点头:“嗯,我。”
      “你还没走?”
      “本来要走,但堂中还有事未了,不忙在这一两日,便未急着离去。”
      柳洑扶着外门而立,手抚心口,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本还在惭愧无法为你送行,今晚夕食之后,还在这饮酒?”宣予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柳洑笑笑,慢慢去了。宣予送出堂来,见她一路扶墙慢行,心下恻然。
      刚到扶芳园门口,曲溯已在,眉目含情,脉脉道:“你总算赶在今日回来,下午课业之后我等你一起用夕食。”柳洑淡然看他一眼,浅浅一揖,慢慢道:“不必费心了,你我份属同窗。同窗相处,原不好分了远近。君子之交淡如水,甘甜似醴就不必了。”转身而去。
      曲溯一急,拉住她衣袖道:“我不想当你是同窗,我不想和你论什么君子小人之交,我......你腿怎么了?”柳洑挥袖甩开他手,漠然道:“刚才上山时跌了一跤,趁着此时闲暇我去歇一会。”说罢,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开。
      酉末时分,柳洑提了一小坛酒与一只胡瓜缓步而来。宣予看她这副模样,微微皱眉,也未多言。正是莲开时节,二人便携一干物事去了窗外池边。缓缓流水声和着远远传来的笛音,莲香伴着晚风清凉,令人精神一振。
      宣予看她缓缓坐在台阶上,新沐之后,长发松挽。夏日衣衫本薄,行动间依稀有药油的气味伴着水泽香气传来,即使莲香阵阵也掩盖不住那清苦的味道。
      宣予也不做声,只默默倒酒,切了胡瓜。果肉还未入口,已有甜香扑面。柳洑捧着茶碗慢饮浅酌,笑道:“幸亏那日我把这瓷碗落在这,否则现下只能捧着酒坛喝。”“怎么会?就算没这瓷碗,还能少了你的酒器?”柳洑笑笑,再饮一口,问道:“师兄离开书院后要做什么?”“暂时未定,可能到处走走看看,实在无事可做,开私塾也未可知。”
      柳洑一手托腮,侧头想了片刻,皱眉笑道:“你去教幼童读书,他们肯定会战战兢兢。记得第一次见你,冷冰冰的,好怕人啊。”宣予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以为自己多么温柔随和,你初到堂中,冷着眉眼,板着一张脸。明知你是来应试,可我无端端就觉得是债主登门。”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宣予见她每动腿必呲牙,料想疼得不轻,问道:“你昨日做什么去了?”柳洑听他发问,忽地来了精神,粲然一笑:“你知道吗?母亲给我生了个妹妹。昨日她满月,我回家去看了。”也不等宣予回话,滔滔不绝:“珺儿白白胖胖,特别爱笑,两只眼睛大大的,才......这么长。”说着用手比了个长度。
      宣予默默听着,含笑点头,问道:“珺儿就是你妹妹的名字?大名柳珺?”柳洑点头:“嗯,珺儿是平日喊的小名,我特意问了,珺是一种玉。”说着手指划空,写了一遍,道:“我觉得这个字极好,从字面来看,拆开后是玉和君两个字,寓意她容颜似美玉,品格如君子。”
      宣予噗嗤一笑,调侃道:“看你这么解释,我都怀疑这名字是不是你取的?”柳洑再品了一口酒,白了他一眼,道:“妹妹的名字哪能我取?是爹爹取的,我家这一辈堂弟堂妹都是单字从玉。”
      宣予心中一紧,漫不经心问道:“品格如何要长大方知,敢问令妹容颜似美玉否?是否与你相似?”柳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珺儿肤色极白,便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至于长相......与我不同,父亲是方脸,与他也不同。珺儿脸圆圆的,酷似母亲,合家上下都这么说。”宣予手一顿,心中莫名收紧,握紧了茶盏,慢慢品着酒。
      柳洑见他垂头不语,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总说我家事你听烦了吧?你家中都有何人?”宣予放下茶盏,慢慢道:“我家中有父母和弟弟,只是......母亲与弟弟在我十岁那年才来我家......”
      柳洑皱眉,宣予转头,望着池中某处,淡淡道:“从小就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爹爹是个老实人,在一家客栈做门房,收入本就微薄,不能给我交全束脩。后来我学着帮人抄书、临画,有时还代写功课,如今总算可以自立,奉养老父。所以,离开书院于其他同门是离别伤怀,于我却是好事一件。”叹了口气,续道:“不说我了,以后你有何打算?”柳洑摇摇头:“不知道,先完成课业再说。我从不未雨绸缪,因为人算一向不如天算。”
      宣予垂头思索片刻,转过头来,轻轻问道:“可想过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柳洑仰头思索片刻,摇摇头:“从未想过。”宣予用手肘轻轻碰碰她:“哎,说来听听,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婿?”柳洑再侧头想了片刻,急道:“我从未想过,怎么回答?”见她气急,宣予笑笑也不再问。
      二人吃着瓜果,柳洑轻轻道:“人常说:成家立业,师兄可有意中人了?”宣予低头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若喜欢了谁,一定不会让她跟着我。”柳洑含着满口瓜肉,转头看向他,目光中带了问询之意。宣予看她瞪眼鼓腮,比平时多了一副憨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笨死你算啦,我身无长物,怕她跟我一起受苦啊。”
      柳洑停手不吃,待口中瓜肉咽下后,摇摇头,慢慢道:“若是真地喜欢你,不会在乎吃苦的。”宣予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我舍不得,由奢入俭,太难。”转头看去,只见她捧着月牙似的瓜皮出神,神态郁郁,不知想到了什么。
      二人转过了话题,品着酒,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大都是些奇闻轶事、稗官野史,心中均知以后或再无机会如眼前这般,伤感之事俱都不提,只捡了趣事来说。
      正说话间,柳洑突然闭口不言,目光直直望向某处。宣予不解,顺着她目光望去,见是一名书院弟子,自己并不认识,柳洑面上三分诧异、羞赧甚至三分惶恐。来人走到面前,也不理会柳洑,抓住自己手腕,冷声质问:“你是宣予?”语音中颇有几分敌意。宣予不解,慢慢站起,点头道:“是,你是何人?”
      曲溯抓住他手往一旁走去,柳洑跑过来质问:“我在和师兄聊天,你做什么?”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曲溯声音发颤,慢慢道:“今日你生辰,我邀你不到,你说要休息,原来是和他......”手指了宣予,终究说不下去。柳洑料想不是好话,气得打颤。
      宣予轻叹一声,缓缓道:“我与柳师妹在同散堂共事近两载,意气相投。今日她为我送别,不是你想得那般。”曲溯看他气定神闲,更加愤怒:“你可知道她喜欢你?你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你对她有几分真心?”见宣予不言不语,怒上心头,指着他脸,喝道:“你若骗她,我不会放过你!”说罢向柳洑走来,道:“从今日起,我曲溯与你恩断义绝!”一拳砸向柳洑身后石柱。柳洑见他形容可怖,不由惊叫一声闪开,早忘了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待回过神来,却见曲溯已去得远了。
      柳洑望着他背影,一阵气苦,怔怔地落下泪来。本是与人话别,却不想祸事从天而降,心中百转千回,已是把曲溯骂了千百遍。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宣予轻轻道:“不吃了,我送你回去吧。”柳洑抬袖,拭了拭眼眶,急急道:“我没有跟他提过你,更不会跟他说与你有关之事,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认识你......”泪水簌簌而下,再也难言。
      宣予点头,不置可否,随手收拾了茶盏瓜皮,道:“走,我送你回去。”柳洑定了定神,摇摇头道:“你若有事自去忙吧,我想自己走走。”宣予声音高了些:“走什么走?还不回去睡!”柳洑回头看去,见他颇有怒意,全不复往日的温雅从容,料想是因受了自己之累,也不敢多言,只让他别送,径自回了住处。
      宣予默默收尾,才是戌正时分,入睡尚早,便依旧回堂中坐下,背靠了桌案,望着窗外。今夜无月,但有清风莲香水光灯影,虽是书院中再平凡不过的一日、再常见不过的夏景,却是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夜......
      以后不知是否再有机会添香试墨、月下临帖,不知是否再有机会吃糖元宝、喝蕃荷叶茶,不知是否再有机会堂畔饮酒、畅谈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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