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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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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
“你小时候飞扬跳脱,有事时是我们最得力的臂膀,闲暇时话痨玩闹,最是可人。如今长大了,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公孙策看着展昭笑。
展昭听了也不回答,只是笑笑,接着看书。心里却是一紧,自己这些年也想过,应该不是因为长大了就矜持了,而是自从遇见那人以后,有了心事却也知道那是谁都不能告诉的,更是没人能帮他排解的,便渐渐地沉默起来。
想起庞统开拔之前他前去送行,走到十里亭,在往前便出了京城。
“跟我一起去吧,少侠展昭难道不想战场立功吗?”庞统的眼睛里带着笑,少年的展昭那时还分辨不出那是调侃还是殷切。但他仍是敛了笑,正经地回答:“上次你问过之后,我认真想了,还问了包大哥和公孙大哥。我想了很久,真的很久。”象是为了强调他的认真,展昭紧盯着庞统。
庞统笑着点头:“然后。”
“然后我想我虽然武功不错,”看着庞统的眼睛又泛起笑意,展昭不好意思的加了句,“对,你说过我天下第一,但是战场杀敌,不是光凭一个人的身手,我比不上你们这些将军,我想连校尉什么的都比不上,如果能跟你去边关锻炼上几年,也许真的能擒敌杀将,做出一番作为。但是,后来我又想了想,如今国运不济,你”展昭瞥了一眼认真听讲的庞统,继续说:“你虽然不造反改保国了,但不能保证朝中没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包大哥是个聪明人,和你一样以天下为己任,你别笑,这是包大哥说的。我就是说包大哥身边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想要为民除害也很难。有我保护着包大哥,也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有所收敛,不至于在你打仗的时候后院起火。”
见庞统不说话,展昭又加了一句:“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若你这次得胜还朝,朝廷里的事安定下来,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学些兵法战事的。”
“那好,说定了,待我回朝,咱们再煮酒论英雄。”庞统一挥手,送行的家仆便捧来了酒壶并两个杯子,两人满饮。酒入侠肠,激起一股英雄意气:“庞大哥,班师之时,展昭再在此陪你饮一杯胜还酒。”
庞统将杯子砸在地上,豪气顿生:“好,借你吉言。”
这是展昭第一次称庞统大哥,那时的他们却无从知晓那也是最后一次,但至少有一次庞统是展昭心中同路而行的大哥。
庞统伸手,与展昭紧紧一握之后便上了马,离去前转身说道:“展昭少侠,保重了。”说完夹了马肚,径自去了。
展昭立在那里,想着他临去时似笑非笑的嘴角,仿佛见到了初遇时的庞统,那个别扭又爱耍酷的飞星将军。
粮草
庞统立在沙盘边,隐隐听见有辽人骂战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太流利的宋话,听了竟有些不合时宜的笑意涌上心头。他知道营中不少子弟摩拳擦掌,只待自己一声令下。但是穷仗没得打,已经由两干一稀减成了一干两稀,兵士们肚子晃荡着如何杀敌。后院起火吗?展昭果然让你说中了。
这时,却听见有传令兵一路报着,在帐外跪下:“御前带刀侍卫展昭押着粮草已到十里亭。”
又是十里亭,虽是风土各异,那年那景仿佛又在眼前。庞统驱马疾驰的时候心里想。
远远看见一袭朱红官服,身量似又拔高不少,只那颀长身形并未大变。
策马缓缓前行,心里想着见着了该说些什么。展昭的脸已经渐渐清晰,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见着我也是高兴的吗?
“怎么是你来了?”
“包大哥怕路上有闪失,原是让张龙赵虎随行照看的。我硬是要了来,知道你这里情势紧急,前头粮草已被劫了两次,不能再出差错。”展昭手悄悄握了拳,看着庞统觉得与上次告别时有些不同了,“怎么样,没耽误吧?”
“来得正好。”庞统笑了笑,吩咐副将带着大队向军营开拔,自己又从副将手里另牵了匹马给展昭,两人先行回了营。
用了饭,交接了公文。展昭站在沙盘边,手摩挲着上面的土堆小旗,一直没有说话。庞统在一边看着,知道激起了他的心思,看看天色,还是问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本来包大哥是说让我跟着你见识见识战场,不用急着回去的。”展昭说着却忽觉脸上升温,便调开了视线,少顷才重新回眸正视庞统,接着说:“可是我在路上听说有人要在京城生事,我得赶回去,我怕王朝马汉他们会吃亏。”
庞统听了前半句,心里正高兴。猛听得“可是”之后,不禁叹了口气:“早些回去也好,这战事已胶着月余,如今粮草既到,也该打场大仗了。”
展昭听闻,急急地拽了庞统的袖子:“你知道我……”少年心事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口,可其他的解释一时也想不出来。
庞统见他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只得轻轻携了他手:“我知道,我知道。这就要启程吗?我着人去看看都安顿好没,你早些走,还能在天黑前赶到驿站。”说着就抬头要叫人。
展昭忙忙拦了:“押运的官兵连赶了好些日,总要让他们歇歇,休整一夜,明日再回程也好。”
“好。” 庞统紧了紧握着的手,只觉指节修长有力,薄薄一层轻茧,却已不是当日那飞扬少年的触觉了。时光荏苒,原来已经快两年未见了吗?
伤重
庞统从浅睡中醒来,已是日暮时分,帐内还未点灯,灰茫茫一片。十日前有人夜袭,虽擒了刺客,自己却也不小心着了道,肩膀上被刺了一刀,当时只觉伤口发麻,便知是喂了药的。要审刺客拿解药时,却发现刺客已经在牢中自裁了。
这些时日便一直昏沉着,好在战事已近尾声,副将们各司其职,倒也不出差错。此刻迷茫间看见榻旁小凳上坐着一人,隐隐有尘土的腥味传来。庞统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一时不知梦里梦外,轻抓住那人放在榻上的手,感觉那手颤了颤,便放低了声音:“累了?我叫人带你安歇。”
“怎么伤成这样?我带了药材,刚才医官已挑了合用的,你吃了药好好将养。” 展昭只觉鼻子酸了酸,心中庆幸此时夜色渐深,要是被那人看见,不知要怎样调侃。
庞统心中激荡,终悟这人是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本是国戚,又自负文采武功,对皇上的态度自太庙公审那一日便已尽人皆知;对父母姊妹,人子之孝是感抚育之恩,疼宠爱护是惜女子之弱;对包拯,公孙策等有才之人,或是苏群之类的江湖草莽,威逼利诱但求为我所用,不从则翻脸无情,杀之毁之绝不容情;对红颜知己,吟诗赋曲,枕席春风随性而至。唯独面前这人,总是拿捏不住分寸,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放在心上思量几遍。
他这里仍暗自思忖,那边展昭已是按捺不住:“你还是再躺一躺吧。一会有人给你送饭,你吃了也好早点用药。这里缺医少药,你却只是硬抗,如今拖了这许多时日,军医说已经伤了根本。”
庞统抬起身,示意展昭将榻内多余的薄毯垫在身后。庞统靠坐着,只拿眼看着展昭:“把灯点上吧。”
展昭走到桌边点灯,瘦长的人影便渐渐在昏黄的烛影中摇曳着清晰起来。瘦了阿,庞统心里想着,这一路怕是日夜兼程,又不觉有丝丝甜意自心头泛起。
“你是怎么赶过来的,赵老……”看见展昭皱起的眉头,庞统下意识的改口,“他应该早已布置妥当,断了那味药的所有供应,这一招借刀杀人,端的巧妙。”
“包大哥和公孙大哥找来的,我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 展昭想起自己没头苍蝇般在京城的大小药坊乱窜,却被告知货源早几个月就已被掐断。等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求包大哥想办法时,公孙大哥却拿出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袱让自己赶紧上路。
“怎么会?”展昭虽已长大,却仍然是一片赤子之心,这些诡计谋划他在短时间里是没法参透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次是除掉我的良机,若是我,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公孙大哥说君臣相疑,国之祸起。包大哥只说了一句话,相信将军的天下之志必在百姓之后。”展昭坐回榻边,“我不明白的是,你这次怎么会失手的,不像你的作为。”
“擒敌杀将,马革裹尸,死得其所。这不是你说的吗?”虽然你弃战场就官场,只为了成就你包大哥的梦想,但是你的梦想我帮你成就。
展昭这一住便是半月,天天盯着庞统吃药休养。时已近冬,两边都等着下了雪好名正言顺的休战。庞统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靠在榻上,指点展昭念几行兵书;坏的时候,展昭坐在榻边的小凳上絮絮地说些这几年办的怪案。两人朝夕相见,竟觉得这边关比起京城更显静逸。
每隔三日,庞统便派信使去京城,展昭知道庞统是上表让朝廷早派使节和辽国定下疆界,早日休兵。但是京城里却迟迟没有消息。展昭问了庞统,庞统却说日子还长不用着急。
“吃了这几日的药,怎么还不见好。”展昭见庞统已闭了眼休息,带着军医去了帐外,悄声问道。
军医得了庞统的指令,不敢将实情告知,只能虚言应对,让他多等些时日再看看。医官一边往医帐走,一边暗自琢磨,这么大个子的小伙子,不知是本性过于纯良,还是被保护得太好,浸淫在官场这些年,居然对庙堂的手段如此陌生。
帐内假寐的庞统此时也想着同样的问题。展昭单纯热血,一腔报国之志,才会和那个包黑子一见如故。却不知大家都已经在这几年的斗智斗勇中不知不觉的改变,执着的懂得了善恶取舍,睿智的懂得了善用棋子,急性子的懂得了韬光养晦,就连他自己也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志却由心。只有那孩子仍如初见时一般剔透,眼中所见即是他心中所想。想来也正是这纯善的性子,才让在重重心机中长大的自己对他另眼相看的吧。只是如今的自己却不愿打碎这美好的东西,能保住一时便保着吧,自己时日无多,展昭总会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却不希望是经由自己打破了那孩子的完美世界。
庞统心里明白,这休兵班师的大功,赵老六是不会留给他的,京里至今没有音信,自是为等着他的丧报。其实不用军医明言,他也知道自己这病不是展昭带来的药能治好的,药自是好药,但药不对症却可能是毒药,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让展昭相信这是治自己这病的良药,但是他们却清楚不管有没有这药,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为了让展昭安心,这药吃了也便吃了。其实早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当初不得已拜了将,如今边关初定,冬天是天赐良机,两国将士都要窝冬,可以有时间重新定策拜将,杀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会让朝臣怀疑。自己逼宫失败,死了也是民心所向。只有那个孩子被蒙在鼓里,一心只以为现在是君臣相和,得胜还朝便可前嫌尽释。本可以反出大营,即便不回去抢帝位,也可放舟江湖,求个长命百岁。谁知他们却派来展昭,不断提醒他身为将领的职责,那孩子的梦想,自己的梦想,战场上的万千枯骨,身后的千万百姓,阻止了他的脚步。即使明知死后必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却仍然想看见那人眼里的敬佩和那一点点孺慕之情。
弥留
“告诉你件事,你不要生气。”庞统抬手,却是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心知今日已是大限,趁着心思清明有几句话一定是要嘱咐的。
展昭上前一步,将那只将起未起的手握在手里,惊觉那只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着自己的那只,仍然骨节粗大,却是因为瘦骨嶙峋使得骨节更加突出而已,因着瘦弱,握在手中感觉竟比自己的还要小些,是我长大了吗?展昭在心中自问,不禁想起当日双喜镇初见,那人意气勃发,挥斥方遒,虽立场相对却仍向往着像他那样立马扬鞭,征战杀伐。
“你说,我听着呢。”
“这次回去了,就将我当个朋友吧,不成,你我怎能是朋友。那就仍当个敌人吧,我呢还是那个要杀你包大哥的庞统。将来寻一个可心的人,一起好好过日子。破案子,护主子还是上战场都随你,只是自己要当心,我只怕没人护着你,你个傻孩子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当牛做马的。”
“不怕,有你看着我呢。还有包大哥,公孙大哥他们”
“我呢,从来没想过一辈子看着你,你也别留着这样的念头。”庞统摇了摇头制止了展昭的反驳,“我原比你大着十几岁,若是早成了亲,儿子都能和你称兄道弟了,我怕是陪不了你终老,这是一。这二呢,回了京城,一切又会和以前一样,你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到时该如何自处?”你包大哥,公孙大哥,甚至老六都拿着你当筹码牵制我,也只有你这个单纯孩子当他们纵容你,宠着你。
庞统说着话,就觉得阵阵迷糊,熟悉的晕眩感又回来了,面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想说点什么却是再也提不起气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紧了紧手指,想再握一下那个孩子的手。怎么会不想要一生一世,前日家仆来信,小巷里的院落已经收拾好了,站在窗前就能看见大宋的国寺,知道你是在相国寺长大的,便想陪你在那里好好过了下半辈子,却终是虚化了的心事,不能提及。
三日后,庞统在昏睡中逝去,此间未再说过一句话,未再睁开眼。那一日,初雪终降,宋辽两国虽未结盟约,未定疆界,却都等到了一冬的休整。
包拯亲至边关大营,带来了圣旨,庞统功过相抵,着一处山水之地就地下葬。所有将士除少部分留守外全部退回城内扎营歇冬,由副将暂代其职,待来春再战。
那一日,庞统下葬。展昭为其着衣,银盔铁甲,长剑腰刀。展昭留下了庞统的佩剑,换了自己的放在了墓里。飞云骑三拜叩首后,离开了大营,他们本多是草莽出生,主子既逝,便打算占山为王,离了朝堂这是非之地。
包拯见了,也未劝阻,毕竟是庞统的人,若带回去,生死也是难测。转头见展昭还站在墓前,便问他:“我明日便回去了,你怎么打算?”
展昭抬头,环望四周,心中只觉空荡荡的,他想说,庞统你睡在这里,北望便是你打了一辈子的敌国边城,背后却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故土家国,这样的结局你可想到过。
掂了掂手边的剑,展昭看向包拯:“我随包大人一起回去,庞统死了,庞太师不知要怎样泄愤呢。公孙先生一个人在京城,我总是不放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