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战》青衫如醉

9、准则第七条

　　又做那个梦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夹着书走过爬满小叶蔷薇的长廊。分明是春和景明的天气，姹紫嫣红的庭院，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看到的总是一片朦胧，像隔着一层薄纱，什么都渺渺茫茫的，似近而远，看不真切。
　　令他伫足的是庭院里的一双小儿女，依旧是十二岁的年纪，看到热闹处便眉开眼笑起来，有微风吹过来，开到极盛处的桃梨之花如血又似雪地纷落，拂在他们的额角肩头。景扬不知说了些什么，逗的眉央前仰后合地笑着。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那一年他15岁，懵懂之间，读懂了宋人王观的半阙《卜算子》。
　　想学那行人义无反顾地奔向眉眼盈盈的所在，未动身却先开了口：“景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又和她在一起？冠了简家姓氏的外来人，怎么配得起你二少爷的身份！”
　　如此倨傲地出言不逊，说出来的辞令冷若冰霜，让无忧无虑的笑容僵在当场。他板着脸，带着恶作剧的笑意，满足地转身。既然走不进他们的小世界，那就打破这个世界再重铸一个有他有景扬有眉央的新世界。
　　身后有狂风暴雨袭来，他下意识地回身，却惊恐地发现所在竟是悬崖峭壁，前面渊停岳峙，何处有景扬？何处有眉央？
　　这不是他要的世界，不是！害怕地退后一步，却滑下了万丈绝壁。
　　“景扬，景扬！眉央眉央！”
　　简执羽急切地呼唤着两人的名字，带着一身冷汗拼命去抓，每一次伸出手去都像虚空里捕风，无助而绝望。正万般无奈中，猛地一睁眼，他看见了窗外透进的月光。
　　他摸索着开了灯，小闹钟静静地指向凌晨四点。定一定神，拿过早就凉透的水杯喝起来。大概是昨天救了一个也叫眉央的女子，这梦做得愈发真实起来。
　　原来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忘记。
　　即便你以为已经脱胎换骨，再世为人，它还是会悄悄潜进你的梦里、伏在梦魂最深处，夜夜啃噬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孙承慕当日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知道此后便发现沈眉央带来的麻烦不断。
　　她伤好了以后，经常缠着孙承慕不放，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如果他去司令部上班，那她就在门外迎接他下班；如果他要外出吃饭，她也跟着做座上宾。而且总是打扮的特别美丽动人，引得别人把他们直接归为一对。
　　一个想法逃，一个拚命追，逃得越急，追得越紧。孙承慕实在烦恼，整个9月眉头不展。他的这笔烂桃花一时在司令部和特情科传为笑谈。
　　简执羽早通过叶涵替孙承慕了解了一些内幕，原来沈眉央是工业巨子沈伯权的掌上明珠，因为沈氏的公司正和金氏公司竞标外滩土地，为了威胁沈氏退出，金氏公司出了大价钱要求青帮实施绑架，以期竞标成功。
　　而沈氏的大老板沈伯权认为，这次女儿能逃出魔爪全亏了孙承慕的帮助，一颗待嫁女儿心已经全系在了孙承慕的身上。况且此人才貌也和女儿相当，又有军队背景，才干出众，沈伯权当然乐得成全好事。
　　叶涵笑眯眯地看着简执羽：“你为什么要打听沈眉央的事呢？难道因为你们两个一起救了她，她却只对孙承慕青眼有加，你就妒火中烧，打算伸出你那罪恶的魔爪？”简执羽对叶涵翻白眼：“叶九，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拥有如此可怕的想象力，不去电影公司当编剧太可惜了吧？”
　　“电影公司？我哥倒混得不错。说不定这想象力真有家族遗传。我现在想的是能把青帮打理成上市公司，那我就真发达了。”叶涵托腮想了想，又埋头扎进如山的帐本。
　　“人才啊，杜老板用了你们两兄弟，说不定青帮真能上市。涵，我走了，不用相送。”简执羽慨叹一下，再稍稍发挥了一把想象力，见叶涵忙得就差脚抬起来，赶紧识时务地走人。
　　“哎，等一下。”叶涵追过来低声说话：“柯先生要借沈家的特别运输通行证，需要你配合。而且越快越好。”
　　简执羽闻言斗然挑眉：“好。让我想个进沈家的办法，再安排你的人进去。”
　　刚到特情科的大门口，执勤的小特务马上过来报告：“孙副官来了。”他点点头，最近被沈眉央缠烦了，孙承慕常常会找借口跑过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承慕，你现在可是沈家看中的女婿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反正你也还是单身一个，不如就此成家立室，在上海滩安营扎寨吧！哈哈哈。”简执羽大声宣嚷着走进办公室，迎面就看见孙承慕难看的脸色，嘴角的笑缝不禁越咧越大。
　　真是有趣，原来严肃到七情不动的他也会有苦恼的表情？
　　“哼，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动手！”孙承慕看他一脸幸灾乐祸，不禁恼羞成怒。
　　“这话奇了……因为我才动的手？”简执羽的丹凤眼斜飞入鬓，闪着莫名的诧异。
　　“想做乘龙快婿的人，恐怕是你吧？一听人家是沈家大小姐，就忍不住要动手了。我在这里面，最多算是帮忙吧？简先生，你说是不是呢？”孙承慕站起来，抬起头正好和斜倚在桌前的简执羽脸对脸，他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测，一手还比划成枪的样子点点人家的胸脯，虽然板着脸，语气中却噙着一丝玩笑。
　　简执羽闻言微变了脸色，笑了笑，把脸凑到他耳边去说话：“如果我说不是呢？”状似亲昵，隐带威胁，充满了欲语还休的潜台词。
　　一下子两人间的距离近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犹带体温的气息吹拂着孙承慕的耳垂，令他赫然惊到，下意识地跳开。距离一旦拉开，那种无形的压力就释放开来了。
　　他按下内心的波澜，如果刚才没看错，好像自己无意之中点着了简执羽的软肋。
　　只是，简执羽也算是阅人无数，是风流场上打滚的行家，至于为一个女人这样吗？
　　“就算你不是，我也不敢要这种大小姐。她邀我参加后天傍晚举行的生日晚会，我不想去，又想不出特别的理由拒绝。你有什么好主意？”他坐回椅子上，转到今天来找简执羽讨论的主题，相信这种风花雪月的题目，找他谈比较容易有结果。
　　在民国成立以前，男女是不能见面的，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现在时代不同了，情况也变了，男女可以直接见面，恋爱自由这套西方理论也开始在新一代年轻人当中流行开来。一些大户人家也就慢慢地接受了一种新的方式，那就是由父母先观察和确定，接着找些借口，举办一些PARTY、聚会、酒会、舞会来让双方见面。
　　正因为明白对方的用意，所以孙承慕才对这个生日会退避三舍。
　　简执羽却跟孙承慕想的不一样，他施施然开口：“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有个伴也好守望相助。如果你能在那里当着沈老板的面跟小姐说清楚，不是更好？不去参加，倒未必能让她对你死心。”
　　“哦？这话好像有点道理。那你到时候一定要去。”孙承慕表示赞成，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有个朋友在，可以避免被沈眉央拉去单独相处。
　　“我到时一定去！免费享受高档的吃喝玩乐我当然乐意去啦！不过，你别忘了带上冯锦玫，她可是更好的挡箭牌。”简执羽微笑着提醒。
　　“冯锦玫？”孙承慕朝简执羽看了一眼，明白了，他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在逃避麻烦这点上，他和他一拍即合，两人想得根本不是去赴宴，而是去搅局。
　　看着孙承慕离去的背影，简执羽的脸阴沉下来，颓然倒向椅背，心底腾起一阵失望和忧伤。
　　原来那天，孙承慕已经注意到了他脚底的小动作。
　　原来时至今日，谁都没有真正放心过谁。
　　第七条：攻防之间，任何小失误都将是致命的，仅凭一个小动作就可能暴露你的身份。
　　面对和眉央神似的眉眼，他居然忘记严格执行特务准则第七条。
　　沈眉央的生日会放在10月初的晚上举行。沈家花园里很是热闹，跟沈家有些关系，在上海滩里有点地位的人都来了。
　　但最抢眼的当属简执羽、冯锦玫和孙承慕的三人组合。
　　简执羽嘴里叼着烟，一手被冯锦玫挽着，孙承慕则站在另一边，亦被她挽着。夹在两人中间出场的冯锦玫，着一身裁剪合身、尽展玲珑曲线的礼服，小露香肩，妩媚风流。简执羽穿着西洋燕尾服，孙承慕则是一身中规中矩的中山装，一个潇洒绝伦，一个俊美无俦，一中一西的打扮，不着形色，已经尽得风流。
　　三个人，三种气质，成了当晚生日会上最引人注目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