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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04 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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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国昐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梦。
他梦见了提力安。
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梦里的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梦中。
这让他感到疑惑,因为他本来以为自己到达中洲后的第一场梦境里会是黑尔卡拉赫海峡或是那些可怖的冰山。
毕竟那些刺骨的寒气,群星之光都穿透不了的浓稠雾魇,吞没了无数精灵的冰海,以及让他的每个关节几乎都犹如万蚁啃噬的疼痛都发轫于那样的酷寒之地。
但是并没有,在梦里,他见到了费艾诺。
小费艾诺。
他看到那个小小的诺多王子立在宫殿雪白大理石的旋转台阶之上,焦急地望向下方花草繁茂的城市,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个时候他犹带稚气的脸上便已经有了极为高贵的风采,眸中也生有一股天然的英气与沉郁,任谁见到这个小精灵都会升起一个念头——他生来非凡。
一个高大俊朗的黑发精灵走了上来,还没到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小费艾诺便提起了袍子,跃下台阶,欢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是芬威。
诺多至高王的眼中蕴满了温和的笑意,他亲吻了幼子的额头,并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小费艾诺很快便在他父亲的脸上也吧唧了两下,然后才抱着他的脖颈,有些害羞地弯着眉眼,对四周围绕的侍从笑了起来。
芬国昐远远地看着,看着小精灵白皙光洁的皮肤,看着他带着宝石的额饰下面两道漆黑秀气的眉,看到他铁灰的眼中有亮蓝色的光芒,仿佛沉静的湖水里落满了被揉碎的星辰。
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就像他一样。
梦里的芬国昐很希望那样的笑容也能一直延续到他的父亲迎娶他的母亲,乃至他们诞下他之后。但是他清楚,这几乎不可能实现,就如同芬威长子的梦想一样。
很久之前,芬国昐便知道,他的兄长穷尽一生所追寻的,想要得到的,非是他物,而是永恒。
并不是生命的永恒,不是像芬威所说过的那样,照顾一个白纸一样的精灵宝宝,直至他成人,看着他会为这世界增添怎样的颜彩,直至时间的终结。因为那样的漫长无止境,究其根源,仍然是一如赋予的。
在费艾诺心中,那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永恒。
他想要如大能者创世一般,亲手创造出“永恒”。
无论是对芬威的热爱,制造出三颗茜玛丽尔,还是不顾一切离开阿门洲,前往中洲拓土开疆。或是多年如一日地厌憎茵迪丝之子,究其根源皆发轫于此。
芬威长子深爱他的父亲,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无法确定,芬威给予他的那种毫无约束的爱到底是完全来自于对他本身的在意与认可,还是多少掺杂了弥瑞尔沉睡,而他再婚之后对长子抱有的怜悯和亏欠。
如果是后者,那几乎是对骄傲的费艾诺的一种折辱。
他创造出了茜玛丽尔,但是它们的内蕴之火乃是融合了维林诺双圣树的光辉制成,并非是他亲手创造出的光芒。所以他恐惧,恐惧这份并不真正属于他的永恒随时会被剥夺。
他要验证的是,这世上尚有一种非出于伊露维塔或者众维拉之手的,真正的永恒,不管是父亲的爱,茜玛丽尔,还是什么别的能够由他亲自创造出来的东西。
因此他厌恶他的继母和兄弟们,因为他们的存在始终会让他不安,让他怀疑芬威多年如一日的,对天才长子所抱有的毫无保留的感情并非他想的那样纯粹,并且或许也不会一直维持下去,那样的永恒并不存在。
因此他将茜玛丽尔放进佛米诺斯最深处的密室里,以确保它们会一直在那里闪烁光芒。因为太多精灵与维拉的惊叹让他疑心他们会将这寄托了他自己的心的造物给夺走,继而彻底毁去。
或许这种东西其实很久后才会出现,也或许芬威之爱与茜玛丽尔其实都并非他要的那种纯粹,但在当时,它们已经是费艾诺最有把握的了。
然而这两样都被米尔寇毁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芬国昐便知道,完了。
全完了。
果不其然。
他的兄长疯了。
费艾诺不仅咒诅了米尔寇,还公然反抗了维拉。在芬国昐还沉浸在失去了父亲的悲伤中时,他的兄长已经在照亮山丘与城市的火把之下,煽动起了整个诺多族的激愤。
他从未见到他的兄长那样的失态,强烈到极致的悲伤与恨不能将一颗心自胸膛中呕出来的痛苦,将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疯子。
疯狂到发下了那样可怕的誓言,连带着他的七个儿子一起。
那样的誓言让芬国昐感到了恐惧,亦让他从悲伤之中短暂地抽离了出来。
他敏锐地思考,知晓兄长眼下的决定实在太过仓促,而那带来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致命的。
因此他与图尔巩开口驳斥了他,但那被费艾诺视为对誓言的违背。因为他芬国昐也曾于维拉之前向他立誓:“您将领导,我将跟随。”,如今却当着诺多族的面来质疑他的决定。
他们为此辩论良久,亦险些再次拔剑相向。
在冰原上孤注一掷地涉渡时他的拥趸们有很多痛骂费艾诺家族,骂他们的至高王是个疯子。
芬国昐一点都没有约束,因为他知道他们也需要那样的力量来支撑着穿过冰原,挺过长夜,更因为……
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库茹芬威!
都是你自找的!
他曾在无数个危险的夜晚辗转反侧,裹紧那根本不足以与彻骨的严寒相抗衡的大氅,反复在心底想着那个人,恨着那个人。
是你加诸于我们的子民无尽的苦难。
是你不听规劝,一意孤行,连带着诺多族一起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
你就活该被唾骂,活该被诅咒,活该被憎恶。
如同你值得被尊敬,值得被跟随,值得被传颂。
不管你在不在乎。
但,他究竟在不在乎呢?
芬国昐独自在星空与寒冰之间沉思,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不。
对于库茹芬威·费雅纳罗而言,他的生命中只有纯粹,容不得一星半点儿的模糊。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除此之外的东西,全都被归类于其他,因此,他当然不会在乎“其他”的看法。
但芬国昐曾经暗自思忖自己或许会是他的例外。
因为在阿门洲的某些日夜里,在他脑海中还存留的,为数不多的昔年记忆里,仍然保有一些于他而言耀眼过茜玛丽尔的光。
它们是那时费艾诺胸前被鹿角撞出的伤口,是那把被轻蔑地扔在他面前以示对他的不屑,后来却无数次于危难中拯救了他的性命的宝剑凛吉尔,是在一些绵长而带着潮气的夜晚,芬威长子于难得的混沌中带了鼻音,模糊而混乱的一声诺洛芬威。
他曾经揣测兄长对他的感情或许并非全然是恨,或许其实是有一半的爱,一半的恨。
也可能并没有一半那么多,但只要不是极致的恨,于他而言也算是安慰了。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多。
他的阻拦显然激起了费艾诺的怒意。
在洛斯加他们烧了船。
但是芬国昐敢肯定他并不是特地为了报复他,并不是为了要再次与他芬国昐针锋相对,而只是因为他费艾诺想要这么做。
因为,当他决定收回给予他的那样一点温暖与热度的时候,在他的眼中,芬国昐这个半种兄弟便也与“其他”一样,如同虚无了。
芬国昐敢肯定。因为火之魂魄就是这样的精灵。
因为他留给身边人的选择向来简单。
魂入长焰,或者身化飞灰。
没有第三条路,没有中间地带。
他早就明白。
但即便心知如此,当海面上耀眼又骇人的火焰映入他眼帘的时候,当他意识到他已经再次被长兄抛弃的时候,芬国昐仍旧感到了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从来只在乎你是不是受到了伤害?
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在乎爱你的人是不是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你的火焰不仅会毁掉你自己,也会毁掉爱你的人,却仍然要孤注一掷?
当知晓我们的结局只能是要么在阿拉曼自生自灭,要么羞耻地返回维林诺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海的对面,大笑若狂,如同你曾经无数次在我面前做的那样?
冰冷的怒火在芬国昐的胸中燃起,那怒火点燃了他空前的渴望。
这一次他不打算遵从长兄给他留下的选择了。
他偏要去找到第三条路,他偏要渡过这片海域,抵达中洲。
他一定要再见到费艾诺。
难道只有你才是芬威之子?
难道只有你才配享有诸诺多的尊崇与敬仰?
难道只有你才渴望穿过漫无止境的悲伤,重新找到欢乐与自由?
我难道就不想为父报仇?
我难道就不渴望建功立业,开创不世之功勋?
我难道就不希望我的族人赢得最广阔的国度,成为福乐与美丽之主宰?
你太骄傲了,你太固执了,库茹芬威。
但我绝不步你后尘。
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决定也与诺多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会权衡利弊,我会在做出每一个选择之前深思熟虑。
我会带领族人,沿着你为我们择定的那条路继续前行,但,绝非以你那疯狂的方式。
我要银蓝双色的旗帜飘扬在中洲的星空之下,如同你那绚丽的火焰王旗一般。
我要让我精灵一族,乃至之后降生的次生子们皆能看到——
哪怕没有火焰的炽热与光芒,坚冰之中仍然蕴藏着汹涌澎湃的力量。
而这,亦是属于我诺多一族的荣耀!
不管前方等待的是残酷的冰山,还是黑暗的海峡。
我都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我即将建立不世功勋的那片大陆。
我要踏上那片域外之地,经由我自己开辟的道路,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
而到那时候,那时候,
我等着看你,亲爱的兄长,骄傲的火之魂魄,要如何面对我诺洛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