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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话 ...

  •   屑老板x人鱼小姐

      火光中有人在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一张溢着鲜血的嘴开开合合。
      “阿绡,不可以到陆地上去。”
      “阿绡,不可以告诉人类你的身份。”
      “阿绡,不可以学会爱。”
      “阿绡,不可以……死。”
      流动的箭矢上附带着华丽的咒文,在不见天日的海底闪耀着夺目的光辉。我被紧紧抱在怀中,她用自己残破的身体为我挡去一切伤害,奋力甩动着下身的尾巴,尾鳍早已破损,不复往日的瑰丽。
      “阿绡,活下去。”
      ——然后戛然而止。

      我常常会做这样的噩梦,醒来后满脸泪痕。而与我一同生活的海龟会驮着装满了血一般鲜艳的水晶珠的贝壳慢慢靠过来,告诉我梦中的我是多么伤心,竟落下了这样的泪珠。

      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从噩梦中醒来,海龟告诉我,我是与族群失散了的人鱼,被他捡到了。他又告诉我人鱼是多么珍惜,因为人鱼的眼泪会因强烈的情绪变为各色的水晶珠,更因为人鱼肉是让人不老不死的仙药,陆上的人捕猎脆弱的人鱼,先是囚禁起来生财,后来便放血割肉,叫自己永葆青春。

      梦里的血色和海龟残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把我困在海底许多年,我做好了永远生活在深海的准备,可后来海龟走了,只留了我一个人,再后来,一场风暴把我卷上了海岸。

      *

      我第一次见到月亮,也是第一次同人类一起看月亮。
      “你要把我抓起来吗?”我问他。
      “我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
      长卷发的少年肩上披着羽织,腿上搭着厚厚的被子。他斜靠着廊柱坐着,黑色的长卷发垂落肩头,脸庞消瘦、肤色苍白。
      “有人告诉我的……像我这样的,都会被你们这样的抓起来。”其实我有些迟疑,面前这个实在不像海龟口中的那些人,我看他连坐着都很吃力了。
      他又问我:“抓你有什么好处?”
      我也老实回答:“拿鞭子抽我,让我哭,我流下的眼泪会变成值钱的珠子,让你变得富有;拿刀子割我,放我的血、吃我的肉,让你永远维持现在的样子,不用担心死亡。”
      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吃力,后来又咳起了嗽,像是要断气了。但脸色也因此红润了一点,瞧起来比刚才健康。
      “我是贵族之子,最不缺的便是钱财,这座沿海而建宅子里有一间库房,里边金银珠宝数不胜数,你眼泪变得珠子顶多拿来打弹子玩。”说着,他顿了顿,“至于长生不死……我可不想被病痛折磨上一千年、一万年,对你的血肉也没兴趣。”
      听了他的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问到:“那你真的不抓我?”
      “不抓。”他神色恹恹的,似乎是被刚刚的大笑消耗了所有的力气。
      他说的是真的。
      “那……那我下次再来找你!”
      潜入水里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幕,璀璨的繁星,清冷的月辉。幽寂的宅院,苍白的少年,帕上的血迹。
      他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挥了挥手,算作是与我的告别,随即扶着廊柱慢慢站起身子,回到里边的屋子去了。
      而我也没入海浪之中。

      *

      我白日里潜伏在海面之下,从仆从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了他的消息。
      他是有名的贵族之子,父亲也是极具分量的重臣。他因身患顽疾,被送来海边休养。据说是因为父亲亲自去神社请教,因为他的身体属阴,无法接受天照大神的赐福,只能退而求其次,祈愿素盏鸣尊的庇护。至于名字……

      “我听他们说了,你有两个名字,你喜欢哪个?”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问这个干嘛?”
      “你喜欢哪个我就叫你哪个,总不能用你不喜欢的名字叫你吧?”
      他又露出了嘲笑一样的表情:“我喜欢哪个又怎样?你就叫我无惨,这是从神社请来的名字。”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他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那个名字,但是我必须叫他无惨。
      我叹了口气,这不是在为难我吗?假如我真的一直“无惨无惨”地叫他,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厌烦了,要找这么一个不会抓我还能和我说话的人可不容易,没了他,我天天晚上找谁聊天去呢?
      “那我就不叫你名字了,反正就我们两个人说话……我叫阿绡,就这一个名字。”
      他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
      我跟他交换名字的事就像是个笑话,之前也好之后也罢,我们谁都没叫过对方名字。
      他一般不主动和我说话,就算主动开口了也不加个人称,要不是每次会面只有我们两人,我定认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叫他名字,引起他注意的方式很多,但我一般是用尾巴拍拍海面弄出点声响,或是直接“哎”、“喂”地叫他,然后他便把闭着的眼睛睁开来,再扬扬眉毛,以此表达“你说”这个意思。

      今天也是一样的,月亮刚升起来不久,我就匆匆从海底浮上来了。等到多余的仆从都走远了,我才一点点靠近走廊那边,用尾巴拍拍海面。
      他把眼睛睁开来,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光亮,眼珠子微微朝我这转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又把眼睛闭上了。全程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心情不好。我猜是那位任期刚满三个月的医师又用完了自己的毕生所学——还没能让他的身体有一点起色。
      他皱着眉头闭着眼,斜靠在廊柱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实际上却没有。他只是在闷生气,只是闭着嘴不想说话。我也停下了拍打海面的尾巴,静静地盯着他看。
      今晚的海水涨得有点高,几乎没过走廊前一点点围着的高石头了。我上半身趴在石头上,两只手支着脑袋,就权当自己是在晒月亮了。

      过了好久,月上中天了,他才想发完脾气的小孩子那样闷闷地开口。
      “你怎么还在这儿?”
      “今天有事找你。”
      “……什么事?”
      他声音沙沙的,应该是之前发过脾气,大吼大叫的时候伤了喉咙。我又发现他身旁杯子里的茶还是满的,没动过。心里不知怎么有点生气,又有点难过。他总是这样,想活却不能活,想死,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就这样糟蹋自己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也不知道和谁对着干,就这样耗着。
      “你先喝点水,就……就把这一杯子都喝光,喝光我就告诉你。”
      大概是知道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他不情不愿地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把杯子里的茶喝光了。放杯子时声音有点响,透露出不耐烦的意思。
      *
      我也不藏着掩着了,从胸口掏出一个珠子抛给他。
      “你……你平时就这么放东西?”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眼神飞快地从我胸前扫过,然后撇开了,只留下脸颊上淡淡的粉红,毕竟他也才十来岁。但我的年龄换算成人类说不定还没十岁呢!他再年轻也年轻不过我。
      “方便!”我坦然道。
      他一时间没了声响,大概是不知道如何作答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这就是你说的水晶珠挺漂亮的,不比那些宝石差。”
      我骄傲地挺了挺胸:“那是自然,名贵的珠宝是可遇而不可求,人鱼的水晶珠是不可遇而更不可求的。”
      他脸上的红霞又深了几分,不自觉地嘲讽道:“可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作装饰品罢了。”
      *
      这下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往前挪了挪身体,鱼尾巴也摆到石头上来了,这才前倾身子,抓起他的手往上举起来,让他拿着珠子对准月亮。他的手一开始还往后缩了缩,后来就顺着我来了。
      “你把眼睛眯起来,盯着它看。”
      他狐疑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猛然瞪大。
      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漆黑的海面泛着温柔的波涛,远方的天际的云霞渐渐变了颜色,先是紫色,又是深蓝,最后逐步变红、变橙、变黄,再透出一点金色。天光映在海面上,随着浪花打过来,一点点靠近,又向着身后奔去。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了,它是那么大,占据了全部的视野,它把金子撒向海,于是周围的一切都泛着光亮起来了。
      他漆黑的眼也亮起来了,像是受到了强光的刺激,不自觉地流下一滴眼泪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这副呆呆的样子呢!他总是压抑着的,像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子。

      一高兴,我就唱起歌来了。人鱼的歌声总是美妙的,还带着点迷惑的功能,我当然不会对他使用就是了。
      等我唱完了,他也回过神来,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一些,之前心中的怨气应该是消散了。
      “很好看,也很好听。你说得对,人鱼的水晶珠比寻常珠宝珍贵多了。”他喃喃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什么送给我?”
      “都送给你!珠子也好,歌也好,你喜欢的,都送给你!”
      *
      听到我说的话,他嘴角往上抬了抬,竟然笑了起来,不带一丝嘲讽的那种。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其实他本来长得就好,只是一直都太过阴郁了。被他这么一笑,我的心跳竟然乱了,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一时间只记得盯着他的脸看,别的都忘了。
      可他笑着笑着又闷闷不乐了起来。他把水晶珠捏在手里盯着,不说话。
      “哎——怎么了?”
      他不理我。
      “喂、喂!又不高兴了?”
      他把头撇过去了。
      “别不高兴了,我唱歌给你听啊。”
      可唱完了,他还是不理我。
      我也有点生气了,两手一伸,想直接把他的脸扳回来。可我忘记自己还是条趴在石头上的鱼了,一下失去平衡,直接摔他身上了。
      “你没事吧!”我赶紧从他身上爬开,怕把他压坏了。
      他拍拍自己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过去:“放心吧,没那么容易死,你坐到这里来。”
      坐好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呀?不喜欢珠子吗?还是不喜欢听我唱歌”
      “……没不喜欢,就是……”
      “就是”
      “今天走的那个医师说了,我肯定治不好了……”他神色黯然,“多的话能活到二十出头,少的话可能就两三年了,也有可能你明天晚上来就看不到我了。”
      “没事的,他胡说的,他自己没本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能活的,你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你要……”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远方像是有声音传来——阿绡,不可以死,阿绡,活下去,活下去,不可以死,活下去……
      那是我梦里的声音。
      ——阿绡,活下去!
      *
      “不要死,活下去……你不要死……”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抹了抹,我顺着看过去,又看见了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你别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地上到处都是我刚刚哭出来的水晶珠,乱七八糟的。
      “对不起,我、我帮你收拾!”
      他轻声叹道:“不用了……谢谢你,我会活下去的,我还不想死。”
      “你是第一个。”他又说到,“要我活下去的……你还是第一个。”
      “他们都想我死。服侍我的,觉得靠近我会过了病气,平时都不怎么靠近我。家里的人,觉得我是得罪了神明,这才找了个借口把我送过来。要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估计医师也不会再给我找了……”他说着说着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急了:“你你你——你别难过了,我、我把尾巴给你摸,你别说了!”尾巴晾了好一会儿,上边的海水已经吹干了。我把尾巴甩到他膝上,抓着他的手放上去。
      这条尾巴我还是挺自豪的。鳞片是新换的,原先旧的鳞片是深蓝色的,而且像是被烧焦了一样,有点黑,而且没有光泽,不好看。新换的是银蓝色的,很光滑,在月光下隐约还泛着光。尾鳍是软软的,像是一层银纱,略长,但在海里游的时候飘飘荡荡很好看。
      他的手放在我的尾巴上,瘦得吓人、白得发光。他的手指细而长,本来应该很好看的,但是却太瘦了,像是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凸起的骨头像是扎在手里的刺,有些吓人。而且这手也苍白得过分,没有一点血色,肤下的青紫看得十分清楚,也显得十分狰狞。
      他的抚摸一开始还带着点迟疑,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滑溜溜的触感可惜我的尾巴长不出毛来,你要是实在喜欢毛绒绒,可以拿我的头发凑合一下。”虽然我的头发也挺滑的就是了。
      他模模糊糊地回答道:“没不喜欢……挺好的。”

      海风吹过,带着点咸味,也抚平了他的心绪。
      “还听歌吗?”我转头问他。
      “……不听了。”他停下了动作,把我的尾巴挪开了,“今天不早了,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走回了屋内,手搭上了门帘,摆足了一副送客的样子——可眉间分明带着落寂的神色。
      “那我下次来再唱给你听。”
      他的动作顿住了。
      “下下次也是,下下下次也是,以后每次见到你都唱给你听……”
      “那要是我死了呢?死人也听得到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你死。”
      “难道你不希望我死,我就能活了吗?”
      他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此刻用力抓着帘子,像是在发泄,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折磨自己。
      风不吹了,浪不响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结了冰一样不动了。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恍惚间,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在他眼里看见了火光……
      阿绡、阿绡、阿绡……
      不可以死、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可以死又为什么要活呢?而且……要如何活呢?
      “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不会让你死掉的!”
      能给他的唯一答复也只有这苍白的、敷衍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陈诺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终于把帘子放下了。
      我也转而潜入海中。
      *
      后来见面时,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像是那天晚上一波三折的生死讨论从未发生过那样,只有关于“见面唱歌”这个行为被保留了下来,且一直保留了近十年。
      这几年他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起伏不定,好的时候能到院子里走走坐坐,坏的时候躺在被褥里动也动不了。年初的时候,他就只能躺在被褥里,我也只能隔着门帘和他讲话。准确的说,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近况,再找些有趣的话题。他是回不了我话的,因为他只剩下勉强睁开眼的力气,我也只能凭着微弱的气息知晓他还活着。
      后来那位医师自觉无力回天,主动告辞了。有过了几天,他的父亲送来一位医师,捎了一封信。我当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是在新医师的治疗下,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虽然只是能起身走两步的程度,但至少不像个死人了。

      再见面已是三月,春天到了。万物都生机勃勃的,他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点生气,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或者幻想。
      “只是回光返照罢了。”他是这么说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脸颊已经凹下去了,整个人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怕是动一动都能听见“咔吱咔吱”的声音。头发为了打理方便剪短了,但也灰中带白,像是去年冬天勉强存活的野草——但那些草如今又焕发生机了,他却只透露着死气。
      短短十数年,对我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与他初识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但这十几年却是他的一生,这么说来,对他来说,我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人了。
      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不是的,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不还是活了这么多年吗?这位医师很厉害,你最近身体好多了,一定能恢复的。况且就算他不行,还有下一个呢,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又有些艰难地开口:“没有以后了,只是最后一位医师。父亲来信了,母亲年前难产去世了,给我留了个弟弟。而且他当时已经作好了续娶的准备,如今应当已经完婚。家中子嗣已经有了保障,我久病多年,他不抱希望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看开了,马上就能解脱了,是不是停一停,喘两口气、咳两声,然后再继续讲。
      “他怎么这样!你明明、明明不想……”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唔……咳、咳咳!”他的声音突然变响,又因为气息不顺猛烈地咳起来,“他已经很好了,竟然坚持了十多年。”
      “十多年了,我也就活成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这样吧,我也累了。
      他垂下眼睑,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后,他说:“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以后见不到我,就当我一直活着好了。”
      然后又回到屋里放下门帘,没再发声音。
      他赶我走了。
      我觉得这多半是气话,只当他是受了太大打击,想自己清净一下。可后来连着几个月我夜里去找他,他一次都没理睬过我。屋里的灯也没点,我叫他他也不发一点声音,真像是死了一样——但他明明还活着,就在我面前,就在这只隔了一层门帘的屋子里好好地躺着。
      我唱歌给他听,他也没一点回音。曾经说过的,每次见面都唱歌给他听,虽然没见到他的脸只是单方面的见面,但我还是坚持着、坚持着。
      一连三个月,他始终不理我。有时候 夜里特别安静,静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屋子里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生气告诉我他活着。
      “你真的不理我吗?”
      “陪我说说话嘛。”
      “喂——你还活着吗?”
      “无惨月彦你——还——在——吗?”
      他是真的赶我走了。
      “我走了啊?我真的走了!”
      “……”
      “我走了。”
      走之前,我最后一次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假装潜入海里,其实是躲到大岩石的背后。我一直等啊,等啊……可太阳都要升起来了,他都没出来看一眼。
      我盯着太阳,它一点点从海面上浮起来。天也好、海也好,都层层叠叠地发着光,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这是我第二次因为日出流泪,水晶珠落到手上,像是另一个小小的太阳。我有三个太阳,一个正在升起,一个被我捧在手上,还有一个在他那里。
      这个也给你吧。
      我把手中捧着的小太阳用力往前一丢,它把门帘撞变了形,最后从缝隙里落入屋内,掉到地上,往前滚了一会儿,最后不动了。
      于是又陷入了宁静。
      那——就这样吧。
      我转身潜入海中。
      *
      后来我没去找他了。他活着还是死了?我不知道。也许已经恢复了健康,也许已经入了土,也许和以前一样,病时好时坏的。
      我有时坏心眼地想:就算他还活着又如何呢?他活得再久,也不过百年,我就不一样了。我不是人类,生命也长远到看不见尽头,他在我的生命里只是一道划痕罢了,只不过现在留下的印记深了一点,可总有一天是要淡去的,那么早点晚点都没区别,结果是一样的。
      可我不甘心,凭什么?他那么想活,凭什么要死?我那么想他活,他凭什么赶我走?
      ——我要他活,他就不能死!
      时隔一年,我又要去找他了。
      有什么让人不老不死的灵药有的,人鱼肉——我不就是人鱼吗?
      割肉给他吃,我还做不到,太疼了。但我找了很多药,和我的血放在一起烧。这一年我放了很多血,几乎把身上的血流干了,最后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罐。
      足够了,这一罐血喝下去濒死的人也能活过来,就算治不好他的病,也能硬拖住他的命,活下来就好了。
      *
      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火,火,火——扑面而来,炙热的火。屋子已经烧的焦黑,地上都是燃烧着的木头。
      屋子里已经没有人类的气息了。
      怎么会这样
      “阿绡,不可以……”
      “阿绡,不可以……”
      “走、快走!阿绡,不要死,活下去!”
      火光与记忆重叠了,头疼得厉害,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躺在病床上,如果他动不了……他不想死的,他不想死的!
      我第一次把鱼尾巴变成人的腿。第一次用两条腿在陆地上走路,我很不习惯,跌跌撞撞的,但顾不上了。我艰难地往火光中走去,浑身都抖得厉害——我对火,带着一种莫名的抵抗和恐惧。但只有我了,只有我能救他。
      终于走到屋里,一个已经焦黑的人趴在地上。我走过去,轻轻地触碰他,沾了满手的血。我把他的头发拨开,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我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在哪里呢?这人又是谁?他逃出去了吗?他……
      一只手穿过我的腹部,一只与火光完全不同的,冰冷的手——像是不见天日的深海那么冷。
      “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回来了。”
      “还回来干什么?看我死没死吗?回来看我笑话吗?”
      “我说过的,你就假装我一直活着就好了,还回来干什么呢?那么想我死吗?”
      “都是骗人的!没人想我活……没人想我活!想活的,就我一个。”
      “我会好好活着的,直到永远。”
      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耳边嗡嗡的,眼前也发黑,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影子。他把手从我的身体里抽出去,血从腹上的洞口里喷射出来,有我去年一年放的血那么多,都喷出来,被火烧成气体,浪费了。
      我趴到了地上,所有的画面都没了,所有的声音都没了。
      *
      好烫啊……好痛啊……好难受啊……
      “阿绡,不可以到陆地上去。”
      “阿绡,不可以告诉人类你的身份。”
      “阿绡,不可以学会爱。”
      “阿绡,不可以……死。”
      年幼的我被姐姐紧紧抱在怀里,我把头埋在姐姐胸口,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眶干涩,流不出泪来。
      “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们为什么要把爸爸妈妈杀死,他们为什么要把大家都抓走……”
      姐姐又用力把我抱得更紧,她原本美妙的嗓音被浓烟熏哑了,说话时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因为我们是人鱼。拿鞭子抽我们,让我们哭,我们流下的眼泪会变成值钱的珠子,能让他们变得富有;拿刀子割我们,放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能让他们永远维持现在的样子,不用担心死亡。”
      “可是,我们也不想死啊,为什么他们要活,却要让我们死呢?”
      “阿绡,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结果是这样,就是这样了。”
      “姐姐,我不想死……”
      “没事的,没事的阿绡。你是不一样的,你会活下去的,听话。”
      我们一点点远离火光了,但流矢还是穷追不舍。最后,姐姐把我藏了起来,向着别的方向游去了。
      “阿绡,你要活下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也活了下来。
      *
      姐姐,好痛啊,好难受啊……姐姐、姐姐。
      姐姐,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不该到陆地上去的,我不该告诉他我是人鱼的,我不该……不该爱他的。
      姐姐,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会死的,我要活着。
      我催动全身的力气才动了动指尖,想支撑起身体却办不到,可是待在这里只能被烧死。我要活,要活……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去。指甲已经崩裂了,流血的伤口混进了木屑沙土,腹部的空洞几乎被高温烧熟了,却仍一丝丝往外流着血,水分不断被蒸发……
      我要活。
      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他。
      只有活着,才能告诉他我的爱。
      只有活着,才能告诉他我的恨。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爬出了火场,我把腿变回了鱼尾,银蓝色的鳞片又变得焦黑了。我甩动焦黑的尾巴,再沙子上挪动,一点往海边靠。
      闭上眼前,我看见了一阵海浪,打得很高。
      我紧紧抓住胸口的罐子,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为什么啊……我明明说过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为什么不相信我啊……我那么、那么喜欢你,你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相处的人类啊……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以此身诅咒你,永远病痛缠身,像你我相遇离别的日日夜夜那样,永远被折磨!
      *
      再次从深海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强烈的刺激唤醒混杂在人鱼血脉之中来自唐国的鲛人血统,也算是因祸得福。
      觉醒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加上我失血过多和浑身严重的烫伤,我的意识难以维持清醒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
      深海不见太阳,长久的昏迷让我分不清日夜。我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但从骨头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感却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还活着。醒着的时候,我总要想着点什么来扛过疼痛的侵袭,但每次一回忆,脑子里却只有他。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还能记起来的,不管快乐的也好、痛苦的也好,所有或大或小、或平凡或特殊的回忆里多多少少都带上了他的影子。越是回忆就越是难以忘记,所有的欣喜雀跃,所有的悲伤痛苦,我将其归类为爱或是恨的一切情感,都要冠上他的名字。
      这份情感的本质是什么样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爱他的,也不断地因为内心的痛苦悲愤而诅咒他,或许原来他的确只是我生命中一个平凡的过客,如今也因为时间的沉淀变成唯一特殊的那个了。
      这样就好,我只要知道结果就够了。
      *
      再一次见到太阳已经是千年之后,可即便久违地看到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我干涩的双眼也再也无法流下一滴泪水了。我的一生只要有三个太阳就足够了,现在见到了一个,我要去找剩下两个。
      熟悉新的时代花费了我几天时间,好在这个时代相较以往显得足够便捷,花费出去的时间是值得的。
      我坐在列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倒退,像是走马灯,不知不觉,我又被勾入回忆之中。等我从回忆中醒来,周围已经大变样了。
      熟悉的气味……熟悉到牙齿都在打颤的气味。
      等我循着味道找到目标时,只看见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孩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唔,还有一个人逃走了吗?”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看来没有选择了。”
      我蹲下身,从胸口拿出为那个人准备的血药。小男孩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警惕,随即便化作了茫然。
      “请问……您是”
      但是眼下还是先救活这个男人比较重要。我捏开男人的嘴,把血药往他嘴里滴了一滴。
      “你竟然没有阻止我,不怕我是坏人吗?”
      小男孩却一脸正色:“您不是坏人,您这是在救炼狱先生!我是灶门炭治郎,谢谢您的帮助。”
      就这几句话的时间,那位炼狱先生已经恢复了意识,他想要抬起手,却扯动了伤口,不自觉地发出“嘶——”的一声,炭治郎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经历生离死别的两人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我却没时间听。
      “听一下,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讲吧。”我先一步出声打断他们,“我想先请你们帮忙找一个人,当然,应该是你们知道的人,因为你们的身上都带有我熟悉的气息。特别是你——”我指了指炼狱先生。
      “带我去见他吧,去找……月彦或者是无惨哪个名字都好,带我去找那个男人。”
      可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的样子。
      “无惨您是说——鬼舞辻无惨!”
      *
      被带着见到了他们的主公大人,听完了鬼杀队和无惨的爱恨情仇,我才知道我失算了。当时我应该追着另一道气息找过去的……但是鬼舞辻无惨的下属应当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倒也没什么差别。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关于我和无惨的关系,一时间实在难以说清楚,您不追究真是太好了。”我看了看面前这位已经双目失明的年轻男子,他的妻子正坐在身旁,“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留在鬼杀队吧,我有一定要见到鬼舞辻无惨的理由……作为交换,我可以为您拔出体内的诅咒。”
      因为这个诅咒就是我下的,当时是下在了无惨的身上,却不知道被他用什么方法转移了。但是没必要告诉面前的人,能借机卖鬼杀队一个人情也不错。
      诅咒轻易地就被抽了出来,化作了一颗深紫色的珠子。我把它捏碎,从中变出一团深紫色的雾气,飞快地冲出窗口,去寻找它真正应该寄宿的人——或者说是鬼。
      我也收到了产屋敷一家和九柱的欢迎,最后被安排到蝶屋,偶尔帮忙照料一下病患。
      最近鬼的行动突然活跃了起来,鬼杀队的伤亡人数一时间有所上涨,但上涨更多的是被杀死的鬼。蝶屋因为源源不断的伤员变得忙碌起来,我没有钻研过医术,但是帮忙煎药煮饭还是没有问题的。
      蝶屋的蝴蝶忍小姐对我很感兴趣,因为因为我出手接触了他们主公的诅咒,还让奄奄一息的炎柱重获生机,现在他已经几本恢复原先的实力了。
      “鬼的行动突然频繁,说明他们最近可能有什么行动。原本鬼只在深夜行动,黄昏和凌晨都不太出现,但是根据伤员提供的情报,和他们交手的很多鬼似乎扩展了活动时间,而且不是为了捕食人类。”
      “唔姆,的确是很奇怪的现象,我们对于鬼的内部情况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等我恢复工作之后会多留意一下。”
      “辛苦了,上弦鬼还没有动作,倒是下弦,据说有的队员遇上了下弦鬼,但是对方并不恋战……”
      我适时把泡好的茶放到他们的中间:“两位还是休息一下吧,之后忙起来就没时间好好休息了。”
      蝴蝶忍往里挪了挪,邀请我同坐。
      “阿绡小姐也辛苦了,本来是请您来蝶屋做客的,这段时间却麻烦您了。”她的话语间带了丝歉意。
      我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明明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眼里却没一点笑意。
      “也不算麻烦我,毕竟这件事多少和我有点关系。”
      一边的炼狱杏寿郎放下手中的茶杯,疑惑地抬头。
      “详细解释有点麻烦。实际上,诅咒的解除并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可以延续的诅咒。你们觉得,产屋敷先生身上的诅咒,如今应该由谁承担……或者说,这诅咒,原来针对的人到底是谁?”
      我当然没理由把话全部说清楚,但也没必要说谎。适当地提供一些真相,再隐瞒一些关键的信息,剩下的,他们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因后果补充完整,并且深信不疑。
      “您是说——!”
      然而窗口飞进来的鎹鸦打断了未尽的话语:“会议!会议!紧急召开柱合会议!”
      蝴蝶忍拉住了我的手:“阿绡小姐,请您也一起来吧。”
      我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下次吧,虫柱小姐,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他出现了,你们的主公大人会通知我的。”
      而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
      但我的确低估了我的运气。
      只是突然对人类的祭典产生了兴趣,想要逛一逛罢了,却意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我强忍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假装自己是逛累了,坐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休息。
      坐下来时,身旁的人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小姐也是一个人来逛祭典的吗?”
      她点点头。
      “我看小姐您脸色苍白,像是身患绝症的样子,还是趁早回家休息吧。”
      她的脸阴沉下来。
      “您的耳环可真是好看啊,就如水晶般晶莹剔透,隐约发着光,像是太阳一样。”
      她皱着眉头开了口,声音暗哑,像是忍着疼痛:“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时间宽裕,便同她打起太极:“没什么,只是小姐看上去和我以前的一位朋友相似,便不由自主地想同您说说话罢了。”
      她不再和我说话,我也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这种奇妙的氛围似曾相识,但仔细琢磨,却找不回一千年前的味道了。他也好,我也好,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要离开,已经走出了两三步,却突然回头主动同我搭话:“我突然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能送我一段路吗?”我欣然答应。
      我们一点点远离祭典的灯火,远离喧闹的人声,撑着月色往山林里走去。树影昏暗,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四周高大的树木轰然倒塌,缠斗着的几人出现在了面前。尘土消散之后,见到的基本上都是熟悉的面孔,蛇柱、水柱、灶门炭治郎 ,还有之前列车时间逃走的鬼。鬼杀队的几人身上都带着伤,而那只鬼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粉色的头发一点点变成黑色。
      我身边的人已经面目扭曲,身体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但我用力挽着她,她一时间也挣脱不开。
      灶门炭治郎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正要开口,却被我抢先一步。
      “辛苦各位了,看你们的样子,击杀的上弦吧?但是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新的鬼出现,现已存在的鬼的实力也会一点点减弱,你们的负担会减轻不少。”
      受伤较轻的蛇柱出声反问:“你什么意思?”
      “因为——鬼舞辻无惨就在这里。”
      同时响起的是他的怒吼:“猗窝座!”
      蛇柱和水柱立马握紧了手中的的日轮刀,警惕地看向我挽着的人。而灶门炭治郎则惊声叫到:“这个声音,是鬼舞辻无惨!”
      话音刚落,紧握日轮刀的蛇柱和水柱就向这边冲了过来,却被挡在了三米开外。
      我看向身边的人,他已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原本穿得好好的华美和服已经有些散乱了。束起的头发也散落下来,青丝中夹杂着灰白几缕搭在肩头,剩下的披在背后,白洁的额头上敷了一层薄汗,黏住了碎发。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紧咬着牙,隐忍着疼痛。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他让我永远离开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虚弱的,但即使再虚弱,他也努力装作没事的样子,绷着一张脸。现在他可怕疼多了,眉头都纠在一起,指尖都在发抖——对了,这就对了。
      “……是你吗?”他打着颤挤出一点声音。
      怎么能不疼呢他用手捅穿我的肚子,把我丢弃火海里……血溅到墙上的时候,我也是疼的,在火烤着的地面上爬行的时候,我也是疼的。拖着残破的身体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之中念着他的名字,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爱他,一遍遍怨恨着诅咒他的时候,我是多么得痛苦啊。这饱含了爱与恨的诅咒,他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转移到别人身上,自己快活了一千年——如今翻了倍地返还到他身上,也怨不得别人的。
      “是你,阿绡。唔……”然后就因为疼痛再次闭上了嘴。
      *
      对面的三人已经退出了交战区,与我们保持着一种相对微妙的平衡。
      “你究竟是什么人?”水柱皱着眉头问我,“你是要站在鬼舞辻无惨那边吗?”
      灶门炭治郎也是一脸不解,还带了点担忧:“阿绡小姐,他很危险!”
      蛇柱没有说话。
      也是,比起我和无惨,他们只能算作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我退后一步,无惨此时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我摆布。
      “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也许你们暂时无法相信我,但我也不能把鬼舞辻无惨交给你们。”
      “就是说,你现在是敌人?”
      “如果你们非要我交出鬼舞辻无惨的话,可以这么理解。”
      我拖着无惨移动,对面三人也保持着距离和我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他们刚刚和上弦鬼交战结束,身上多少带着伤,体力也消耗了大半,加上对无惨的忌惮和对我异常行为的怀疑,一时间也没有攻击的意图,却也不能放任我带着无惨离开。
      不知不觉,我已经带着无惨离开了树林,移动到了悬崖边。悬崖下的海水不断冲击着山石,发出巨响,崖下吹来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到脸前,遮挡了大半的视线。鬼杀队的人站在树林口,与我遥遥相望。晦暗的云层后微微透着亮光,天快要亮了。
      “阿绡小姐——”
      我没有理会灶门炭治郎的叫喊声,扶着无惨跪坐下来,从胸口掏出那个千年前我为他准备的药罐,扒开塞子,掐开他的嘴,把血药一滴不剩地灌进他的嘴里。原本安安静静的人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我按住他,防止他一不小心跌下悬崖。
      鬼杀队那边又有了些响声,过了一会儿又轻了下去。一只鎹鸦从远处飞来,停在了鬼杀队那边,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但他们似乎是要离开了。
      “主公说了,鬼舞辻无惨交由你来处理。”
      “希望你能遵守承诺,不要让他离开你的掌控。”
      然后忍着怒气走了。
      *
      怀里的人是被我的歌声吵醒的。他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常年不见光的皮肤在此破晓之际显得有些透明,声音有些暗哑,却是我最熟悉的声音。他半睁着眼,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你还记得啊……”
      我点点头;“说好了的,每次见面都唱歌给你听。虽然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但既然你还活着,我就没有理由违背承诺。”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狂笑起来,然后又是猛烈的咳嗽。
      “活着啊——我还活着啊……他们都死了,不想我活的人都死了,死了一千多年了,我都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可我还活着,我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判定了立马要死的人还活着……”
      天亮了,阳光终于突破了浓重的云层,照亮了悬崖,也照亮了悬崖下的海水。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他一起看日出呢,也不知道下一次得等到什么时候。
      “天亮了啊……”他的眼角溢出泪水,也许是被日出触动了,也有可能只是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
      他对我说:“走吧。”
      我问他:“你不想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他说:“哪里都可以。我在这世上躲了一千年了,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不会让我死的,我知道这点就够了。”
      “可我要把你绑在我的身边,要带着你一起沉到深海里去。”我又补充道,“当然,不会永远都待在海里,但还是要待很长一段时间的。至少也要一千年……”
      他闭眼点头,算是默认了。
      “那一千年后,我再带你看日出吧。”
      *
      我抱着他跳下悬崖,甚至没在翻涌的波涛中激起一朵浪花,就这么不断下沉、下沉,直到漆黑的深海之中。
      *
      我知道,他的罪孽轻易无法还清。
      但我还是要他活下来。
      这份延续了千年的诺言早已在漆黑的深海之中,因为沾染了非爱也非恨的莫名情感而扭曲了。这份变质的情感只能勉强被称作执念。
      而拥有这份执念的我也被染黑了。
      赎罪吧,赎罪吧,在深海之中忏悔吧。
      我会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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