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而不言》不系归舟

7、长水

　　莫怀归听景昕阳弹了一段《秋塞吟》后，吩咐妥当便往锦华宫走。刚进门就见广福远远迎来，笑着说：“奴才正要去找您呢。”
　　“皇上在哪儿？”
　　“在顾林池沐浴，莫大人快过去吧。”
　　莫怀归来到锦华宫后院，推开左边一道门跨了进去。屋内兰膏明烛，梅香袅袅，莫怀归略微谨慎地靠近浴池，见景玄翊在水中，倚着池边青石，端着琉璃杯正盯着莫怀归。水面花瓣和紫檀炉内散出的幽香绕在屋内，随着水汽氤氲不散。
　　莫怀归行礼叫了声皇上，景玄翊只盯着他不说话。过了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楚卿，过来帮我斟酒。”莫怀归走到池边，从金丝玉莲垫上拿起酒壶，接过景玄翊手中的酒杯。景玄翊一直盯着莫怀归，双眸因为水汽变得十分清润，莫怀归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接过莫怀归酌满的酒杯，景玄翊品了一口便搁在一旁。握住莫怀归的手，叹了口气说道：“楚卿，我把绿绮琴给你，你以后就不用溪云了，好不好？”
　　莫怀归本想退后两步，无奈手被景玄翊紧握着，只好脚下微微挪开半步稍离浴池。景玄翊见莫怀归不说话，又问了声：“好不好？”
　　莫怀归低着头，沉默良久说道：“多谢皇上恩赐，只是微臣早已习惯了溪云，将绿绮给微臣恐怕只是暴殄天物。”
　　“你不是一直想要绿绮的吗？”景玄翊听了莫怀归的话，心神有些慌乱起来，握住莫怀归的手又紧了紧。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微臣不喜《凤求凰》，也就不再想要绿绮了。”
　　“为什么？是因为莫霆迅不在了，你弹《凤求凰》也没了意义？”景玄翊说出一直以来回避着的名字，略微有些激动，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莫怀归被景玄翊握得有些吃痛，微皱着眉头回到：“微臣只是不想辱没了名琴，不关子风的事。”
　　景玄翊听莫怀归叫出子风，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又见莫怀归只是一味地想往后退，心中更是恼怒。偏偏这时莫怀归又叫了声“皇上”，于是景玄翊从昨天开始堆积在心中的不快终于爆发出来。
　　心内一沉，景玄翊抓住莫怀归的衣衫将他拉下了浴池。莫怀归不识水性，又一直对这足有两人深的顾林池心怀阴影，这时被景玄翊拉了下来，便不顾浑身湿透，也不顾君臣礼仪，只是一手扶着池边，一手抓着景玄翊的手臂，希望他莫要再将自己拖到深水处。
　　景玄翊看着莫怀归因为惧怕而略显惊慌的神色，再看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怒火立时压了下去，将左手伸出搂住莫怀归的腰。盯着莫怀归微微红晕的脸，景玄翊又柔下声来：“楚卿，昨日韩续给你的箫是他的遗物吧，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现在你都还在想着他。”
　　“子风是微臣的兄长，是为影封国立下战马功劳的忠毅将军，于公于私微臣都该想着他。”莫怀归因为抓着景玄翊离得很近，一抬头便看见景玄翊脸上略带忧伤的表情，于是赶紧将头偏到一边。
　　“又在自欺欺人了。楚卿，变回从前的你好不好？自从莫霆迅……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变沉郁了，对我也疏远起来。”
　　“以前是微臣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君尊臣卑……”莫怀归面无表情地说着，心中想，回到以前，多久以前？是未失去子风以前，还是未曾遇到景玄翊以前？
　　景玄翊听莫怀归这么一答，想说的话全都梗在了喉间。
　　两人在池中僵持着，却终是景玄翊不忍心，将莫怀归放开了。看着莫怀归绕到扇屏背后换下湿衣，景玄翊端起方才的酒杯，将一杯清酒和着愁闷吞进了肚里。
　　待莫怀归换好衣衫出来，景玄翊对他说：“朝炎国使者过几日便要回去，这几日你不必来大晟府，去见见韩续吧。” 景玄翊说完，侧身过去斟酒，莫怀归在扇屏旁垂手站定。
　　闲香袅袅，水汽氤氲，二人隔得不远，却已不辨彼此的面庞。

　　韩续还未进园，远远的就看见莫怀归斜倚着凉亭雕栏，前日演奏时的瑶琴则放在一旁。待走近时，发现那张琴上只系了六根结绳，再一细看便明白过来，这六根结绳与那洞箫上系的结绳一样，都是绛紫色的丝绦。
　　莫怀归发现了身后的韩续，笑着站起身来：“韩大人怎么来了？”
　　“正要叫莫大人呢，就被发现了。”韩续也拱手回笑。
　　“韩大人既然持有家兄的遗物，想必情谊深厚，我们这样称呼未免太过生疏了。”
　　“哈哈，不是你先叫的韩大人吗？”韩续大笑起来，莫怀归听了，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
　　“我与子风同年，彼此之间以字相称，你也叫我季延吧。”
　　“既然与家兄同年，那楚卿应该叫韩大哥才是。”莫怀归说着走到石桌旁，将酒斟满那刻有菡萏细纹的青玉酒杯，递与韩续，又自酌了一杯：“韩大哥，楚卿敬你一杯。”
　　“也好，从今日起，我韩某又有一位贤弟。”韩续接过酒杯，笑着一饮而尽。
　　“昨日我让片玉将那幅画送去紫华别馆，不知韩大哥收到没？”
　　“收到啦，此刻就是来道谢的。”
　　“是我应该道歉才对，本来许诺五首诗的，现在却只能以画代诗了。”
　　“哈哈，之前有诗有字，现在又有画，我可赚大了。贤弟若还觉得过意不去，就是太与为兄的见外了。”韩续说着，也走到石桌旁，将酒壶拿起，为莫怀归酌上一杯，递与他：“这一杯为兄敬你的才情。”
　　“楚卿实不敢当。”
　　韩续又酌上一杯：“这一杯为兄替子风敬你。”
　　莫怀归接过酒杯，并不立刻饮下，沉默片刻后问韩续：“家兄生前可曾留有遗言？”
　　“子风去时我不在身边，因此也不知。那洞箫是他离开前几日给我的，倒像知道要出事似的。”
　　莫怀归听了不再言语，将酒饮下，换上轻松的表情道：“家兄那支紫竹洞箫可有取名？”
　　“对了，之前都忘记告诉你，子风叫它青蚨。”
　　“青蚨……”
　　“名字听着挺怪，定有什么典故吧？”
　　“我朝南方确有一个青蚨还钱的故事。”莫怀归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下去，而是另转话题：“韩大哥还未仔细见过舍侄吧。”
　　“莫羽？以前常听子风提起，倒是未曾见过。”
　　“楚卿这就去把他叫来。”莫怀归说着走向顾曲轩。
　　韩续在听雨亭站着，目送莫怀归的背影离去，直到他进了轩内，才微微露出笑容，子风说得没错，楚卿果然姿颜容体，俱是不凡。
　　“果然是羽儿，那晚见了便料想是，但也未细想。”韩续见莫怀归身后跟着一位青衣少年，眉眼之间稍显稚嫩，却也极似莫霆迅。
　　“楚卿想让羽儿认韩大哥作干爹，不知韩大哥是否嫌弃。”
　　“子风的儿子当然也就是我的儿子，何来嫌弃。”说着韩续走到莫羽身前，笑着拍拍他的肩。
　　莫羽见韩续语气豪爽，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又露出慈祥，便爽直地拱手叫了声：“干爹。”
　　“好羽儿，可曾取字？”
　　“以前本想等家兄回来，后来家兄亡故，我便随意给他取字子思，韩大哥若觉不妥便重新再取吧。”
　　“子思……在家思亲，事君思忠，见友思信，极为妥帖！”
　　莫羽听了，在一旁但笑不语，他记得当今天子听闻后，只冷哼一声，说了句：“子思？那人所思，仅在一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