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雨夜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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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十二年早春，四更天。
一个瘦削的身影犹如一把利剑，刺破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从雾色中缓步走向魏都上京的北城门。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整夜，才将将停了。道路两旁的红梅花瓣滞重地砸在泥地里，洇红一片。
息瑛牵着一匹半死不活的驿马，头戴一顶宽檐竹笠，蓑衣上还滴着水，秀气的肩背挺的笔直。
眼前巍峨的城墙，还是离开时的模样。
“上京城，我回来了。”
她薄唇抿成一线，眼中波澜涌动，仰头细听着城内的动静。
魏国都城上京此刻格外缄默，如一头巨兽，沉睡在酣梦中。
只有北里的妓坊，管弦咿呀，挑弄着春夜不眠人的心。
“……嗯？”城门吏早前贪吃了几杯酒，寒气灌进脖子，他打了个哆嗦，冻醒了。睡眼惺忪地打着灯笼，从门洞里探头向下望去。
一阵风打在北城门的灯笼上，烛火明灭间，正照见城楼下息瑛抬起的眉眼。
满脸血污，乌黑明亮的瞳，干净的眼白，眉睫上笼着寒烟。
城门吏教这一眼看得双腿发软，瞌睡都吓醒了大半。
“什……什么人！”竹篾灯笼从高处掉在地上，打个滚，燃了起来，冒起潮湿的烟，城门吏哆声呵斥道。
“雁门关密令。”息瑛从背上的油纸包里卸下一卷竹筒，高高举起。筒身上刻着兽纹，泥封的边口上，插着几根湿漉漉的野雉的尾羽。
城门吏暗骂一声，裹紧皂服，慢吞吞摸索着下城楼，命人开城门。
密令？有什么用？皇上都快病死了，早一时，晚一时，还得看这耽误的，到底是谁家的江山。
城门内，打更人打过了四更天，远远的，一队人举着火把，赶着一辆精美的牛车过来，扈从仆妇，井然有序。
车壁上刻着家徽，正是当朝太傅，温国公息鉴府上。
正当先一个侍卫，手持太师府令牌，高声道：“速开城门！奉息太傅之命，接雁门关来人，将重要军情呈报圣上！”
城门缓缓打开，一边是灯火通明，一边是黑影幢幢。息家的仆人从中间让出一条路，一个长相阴骘俊美的青年郎君，噙着笑驱马向前。
他身着金吾卫服，长刀在策，看向对面的息瑛。
这是息府大房文远侯息湛的庶长子，息瑛的庶出兄长，息慎。
七年前，息瑛离家时，是息慎帮她拦住了巡逻的侍卫。
如今息瑛看着他，挺拔沉稳，那管鹰钩鼻投下的阴影，愈发得像他们那个深沉多谋手握权柄的祖父了。
息瑛松开死死攥着的缰绳，马匹似乎是终于支撑不住了，摇晃一下，轰然倒地，溅起点点泥水。
她脚上的靴子早已经磨破了鞋底，随着她向前走，一步一个血脚印在泥水中氤氲开来，她却像是不知道疼，眉头也不皱一下。
息慎远远看着息瑛僵硬着双手摘下头顶的竹笠，缓步向前走，又解开两重蓑衣，任它们掉落在地。
之后，她从腰间解下两圈缠着的白布，那白布沾上了血水和泥污，早已不见最初的颜色，有一处，似乎还被利刃划破些许。
她仔仔细细将它叠成一条宽带，眼睛盯着息慎，慢慢系在了额头上，扎了一个死结。
息慎：“……”息慎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皇帝身子撑不住了，嫡姐息缇当年入主椒房，产下一子后溽热身亡。
七年了，祖父还是不放过阿瑛，以继室嫡母崔氏病亡为借口强逼她回来，是要她进宫守寡，替息家做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有人追杀你？是冯家？”
他看着眼前肩背笔挺的男装女郎，眼神透着怜惜，轻叹道，“阿瑛，你既然知晓，又何必回来？”
息瑛并不理会他，只哑声丢下一句“城外还有几只尾巴未死”，便与他错身而过，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牛车。
息慎眼神一戾，又恢复温文尔雅的贵气模样，随即招招手，几名侍卫领命出城。
牛车内，铺了厚厚一层白狐皮，暖笼里燃着银丝炭，息瑛倚在车壁上假寐，任由乳母王氏抹着眼泪收拾她身上的伤口。
“女郎何必这般倔犟！”
“虽说当年国公本是将你许婚给还是三皇子的当今，可是先头那个，且不说她生来体弱，占了侯爷的怜惜。
“再说她外祖大司马冯家势大，外祖母又是当朝大长公主。主母身为继室，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夺了你的亲事。”
“主母这些年，日日以泪洗面，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差错，又惹得侯爷不喜。”
王氏拧了一下丝帕，轻轻擦拭着息瑛的脸。满是血污的一张脸，渐渐显露出白净的面皮，睫毛纤细浓密，双眉如黛，本来红润的薄唇此刻透着苍白的淡粉。
王氏轻叹一声，这本该是上京城中最尊贵美丽的小娘子啊，怎的竟如此想不开，拿起刀剑与男儿一样，在边疆大漠里拼杀，蹉跎了大好年华。
“母亲如何了？”
息瑛掀了掀眼皮，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嗓音轻弱沙哑，略带讽刺，“可是真的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主母……”王氏声音顿了顿，气势一瞬间弱了下来，“主母也是为了娘子好。”
息瑛疲惫地闭上眼，连嗤笑都懒得发出。这些年，她也该死心了。
自幼，母亲便对她说，长姐身份尊贵，生下来就没了生母。
长姐体弱多病，身娇肉贵，比不得她皮糙肉贱。
“阿瑛你要让着她。”
息瑛的母亲崔氏只是大长公主封地上，一个空有姿色的典农校尉之女。当年能嫁入侯门，也是冯家暗中运作，给了她恩宠去照顾自家的外孙女儿息缇。
在冯家看来，文远侯息湛的继夫人，不过是冯家的家奴婢女罢了。
当年齐衍不过是一个舞姬之子，上有燕北将门庄皇后所出的嫡长子齐璋，南阳邓氏贵妃所出的庶长子齐兰考，下有一众受宠的幼弟。
先皇在酒宴上戏言，要为齐衍聘娶息氏女。息鉴与冯家人暗中商议，推出了息瑛这个废子。
谁曾想后来，皇子们死的死伤的伤，竟是齐衍成为了储君。
而与三皇子齐衍订婚的息氏女，也由息侯继室所出二娘子息瑛，变为了原配郡主冯氏所出嫡长女寿安县主息缇。
息瑛双目微垂，心中哂然。
祖父说，阿瑛，这是你的命，你便做你姐姐的媵妾，到宫里去照顾阿缇。
可息瑛不信命，七年前，在齐衍大婚之日，她逃出了息府，一路北上，在燕北终于过得像个人了。
而上京城中，也传出了息府二娘子突发恶疾，卧病在床，深居府中，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死去的传闻。
叩叩。
敲击车壁的声音打断了息瑛的回忆，车外传来息慎的声音。
“阿瑛，祖父已经安排好，让你入宫为后。”顿了顿，他又说，“宫里说，要见你一面。”
这是要让她做好准备。
牛车经过北里，车檐四角缀着的银铃发出悦耳的清音。
远处传来歌女渺茫的歌声，象牙檀板，娇细怨诽，唱着薄情郎。
息瑛深吸一口气，笑了，色若春晓之花，眸光却如薄刃出鞘，夺人心魄。
齐衍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雨夜归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