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冰倾玉·浮世》青棠棠棠

3、第二章

　　杨昭推开院子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她爹杨大成一手烟斗一手小茶壶，正瘫在那把老摇椅上打盹，鼾声震天。
　　一天之内在桐江和滨海之间马不停蹄地跑了个来回，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难免会觉得累。杨昭揉着肩膀，最终收回了准备踢她爹脚踝的脚，随意从铺子的竹藤椅上取了件拉拉垮垮搭着的小毯盖到杨大成身上。
　　厨房里，游方听见响动惊醒，手持锅铲紧张不已地就冲到了院里。他大概也是睡得迷糊了，在见到杨昭后又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换上一副笑脸：“师姐回来了，事情顺利不？厨房里给你留着饭呢，我热热去。”
　　“嗯。”杨昭在医院待得久了，被那股消毒水味熏得一阵恶心，回程时只啃了两口面包就对付过了，现在一到家，那股饥饿感就重新涌了上来。
　　游方是个胖子，他的手艺绝对对得住他的体型。见杨昭一副疲累的模样，贴心师弟赶忙又打了两颗蛋，切了些葱花、胡萝卜并火腿丁，重新给她做了碗炒饭。
　　“师姐，老王他没事吧？醒了没？”知道杨昭闭目只是暂时养神，游方便借着操刀的工夫边和她说话。
　　杨昭皱眉，在眉间捏了捏才道：“他醒了，没大碍，只是那天晚上我没把车窗关紧，他吹了风，有点着凉。”
　　“那就好，”游方乐呵，“他迟了两天还没醒，我还担心是不是师父的香和茶真过期了呢。”
　　他刚说完，后脑勺就被一颗杏仁击中，伴随着的还有杨大成的吼声：“胡说八道！我们祖传的黄粱香还有镜花茶哪有过期这么一说，肯定是那王梓柯自己上了年纪不好好锻炼保养，扛不住药性还败坏我们名声。哼！”
　　杨大成吹胡子瞪眼，杨昭就撑着头揶揄地看他把手摸到桌上那一盘剩了一半的卤味上，她也懒得点破，接着闭眼道：“他不认得我了，可是听说也忘掉了很多东西，超出我们预计的范围。”
　　杨大成得意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他再次回忆了一遍自己准备材料当日的情景，确认道：“我分量确实没下错啊，香和茶用料也都是新配的，不可能有问题。”
　　“或许只是个体差异，我看他一切都还好，没什么其他不良反应。”杨昭想起又是一阵心烦，“总之这一线生机咱们算是抢回来了，这茬就这么过了，不要再提。游方你机灵点，老……王梓柯要是再回来问你，你别多说。”
　　游方当下答应了，但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当日垫付的医药费魏明已经还清，该了解的情况也被尽职的助理都了解过了，游方想不出王梓柯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边厢，杨老头却是瞧出了自己女儿的不对劲，那“不要再提”四个字令他忍不住留了个心眼儿。
　　他假意喝着小酒，借机观察杨昭的神色，好半天才听她说了一句：“别看了，就个瓶底的量，不拦你，喝吧。”
　　杨大成这下更笃定了她有问题。他前段时间参加老年旅行团都在外头云游，王梓柯这个任务他是接近了尾声才参与，本来只当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们救人，事了拂袖，但消除相关记忆当日杨昭偏生有些反常，磨蹭了许久才点燃那柱香。杨大成那时只当杨昭心软，和王梓柯多接触了几日已把他当作朋友，下手便多了些不舍。他当时想着时间长了也就好了，但现在看来，恐怕他觉得的日久生情，生的并不是友情。
　　待杨昭吃过饭回房，杨大成喝光最后半杯酒，搂着小徒弟游方就蹲到了基本已是摆设的土灶下。“游方啊，师父问你，咱们得到预示却逆天而行是为了什么？”
　　对修行一根筋的游方以为这单纯只是考核，还纠正了杨大成的说法：“师父，咱们这不叫逆天而行。您和师姐能洞悉天道，分别归功于修行和天选。而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其一，咱们争的就是这一。搏一线生机救人，是修行，是积功德的事。”
　　杨大成也煞有介事地点头，他特意留长的一缕胡子如今正是他忽悠人的好道具。“那我再问你，在截这一线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细致？我看师姐每次出任务前都会搜集一大堆资料，计划里也十分注重细节，所以她次次都能成功。”
　　游方话里慢慢就透露出了他对杨昭的崇拜，杨大成一阵牙酸，但想着自己最近几年对这两小孩都是放养，也就收起了醋意，语重心长地提点小徒弟：“你注意到的点也没错，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人信任自己。咱们这一支，能算出来的比别人多，但能透露的比别人少，那些不该说的东西，稍有暗示，也可能受到上天警告，所以更容易被人当成骗子。你想想，如果你要帮助的人，半点都无法信任你，那你千辛万苦找到他之后还要怎么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游方若有所思，半晌后一锤拳头：“师父，你说得对，是我没想仔细。可是，我们要怎么获得对方的信任呀？”
　　游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杨大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捏着胡子窃喜道：“这应对不一样的人自然得用不一样的方法，这样，刚好王梓柯这事儿刚结束，咱们就用他来当案例，好好分析一通。你先详细跟我说说，你师姐这次都是怎么处理的？”

　　楼下师徒俩聊得火热，楼上杨昭则是辗转反侧。和王梓柯的再见，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而清晰地面对失去记忆后的任务对象。
　　杨家人不是普通人，他们血脉里残存着蓬莱仙人的神力。对于超级英雄来说，拥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就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但杨大成和杨昭只想当普通人，踏踏实实地生活，所以他们按照祖上传下来的方法，两年出一次任务，免费帮人脱困，也算是尽了家族的责任。
　　任务对象历来由家主在固定的日期卜算得出，但到杨大成接棒的时候，十六岁的杨昭展现出了梦境预知的能力，于是这优先选择权就落到了杨昭梦里，只有实在找不到人了，杨大成才会请出祖传的龟甲和铜钱进行占卜。
　　王梓柯便是这次闯入杨昭梦境的人。
　　得益于如今发达的网络，杨昭对于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并不陌生。她初中时期便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个世界击剑冠军的比赛，此后几年在各种论坛的体坛选美中也不止一次见过王梓柯的照片。
　　他年轻时的确帅气，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只可惜退役后或许是在声色场里待得久了，年少时那份难得的气质如今已经被磨灭得所剩无几，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也不过是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普通男人。
　　一个被妻子戴了无数顶绿帽的男人。
　　杨昭开始并不想干涉这件事，可怜的遭遇无法成为违法乱罪的理由。在王梓柯和张沁心的婚姻里，他们两个人想要的东西都太多，双方又都不肯让步，事情最终才会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王梓柯可怜，但也可恨，此后的一切都是他理应承受的果。杨昭心中膈应，可游方看得比她简单，也通透。他认为他们的职责就是截一线生机，无所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成了，那就是天怜人，若是败了，他们也尽了责，无需在这时就纠结过多。
　　若是成了，王梓柯就算不上是个恶人。
　　游方说得有理，可杨昭并不能就此完全信服，最终只能凭借着这并不怎么经得起推敲的一点拦住自己因不服而乱飞的思绪。

　　“师姐决定动手的时候吧，正巧赶上王梓柯录节目，她就花了钱，跟黄牛买了老王的行程，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把人给拐家里来了。”
　　多次被嫌弃说话时的语气太过平淡，游方苦听十来套评书，终于是学精了，眉飞色舞地把这短短几句话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听得杨老头心里是一阵一阵的，紧张而大胆地在脑海里补足了不少少儿不宜的画面。
　　夜黑风高夜，杀……
　　违法乱纪的事他的宝贝乖女儿是绝对不会做，但那个见鬼的王梓柯却不一定。杨大成原本就对王梓柯先前当着他的面几次对着杨昭欲言又止，又在他背后对杨昭莫名殷勤的行为异常不爽，如今再听了老实徒弟的话，更加觉得这油头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他带着咬牙切齿那股劲儿用力一掰，手里的一双竹筷就发出折断的声响，杨大成恨恨：“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这王梓柯不知道占没占我闺女便宜，我就知道当初我的镜花茶还是少了几样料。”
　　游方一拍掌，半蹲起换了个姿势，又接着凑到杨老头身边压低声音道：“师父你放心，老王那天喝得烂醉如泥，还吐了师姐一床单，我看师姐都快嫌弃死他了，一整天脸色都没好过。”
　　“你亲眼见了？”杨大成机警挑眉，嘴角却有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
　　游方用力点头：“见了，怎么没见？所以后来好几天师姐对他的态度都不怎么好，理都不想理的那种，师姐连咱家门都没出。一直到六天后，她气儿顺了，才借着雷声随机应变想了招让王梓柯信了她，她俩的关系才缓和起来。”
　　“雷声？”杨大成心里一惊，“怎么有雷？”
　　游方即刻猜到他心中所想，急忙安抚：“师父放心，不是天雷。就是普通的雷阵雨，那晚我也吓了一大跳，直接就从床上摔下来，差点没疼死我。但后半夜就噼里啪啦下起大雨，还一连下了两三天，那狠劲儿，窗檐的铁板我都觉得要被打穿了。”
　　“说正经的，你别岔了。”杨大成心有戚戚，顾不上游方那些瞎七八糟的东西，急于知道更多详细的情形。
　　“嗐，还能有啥？接下来下了几天雨，正好给老王时间在家收拾心情了。他倒是真可怜，老婆给他戴了好多顶绿帽，一气闷也没几个朋友的地儿可以去，想着想着就破罐子破摔跑到咱家古董铺子来坐着了。师姐不另外安排了后头‘捡人’的任务给我嘛，我就不常露面，偶尔借着买烟的功夫从对门杂货铺往铺子瞅，就看见他坐在那把老藤椅上看电视呢。师姐说，他交了伙食费和水电费，就放任他在这儿了，没什么大问题。”
　　确实如此，杨大成也挑不出毛病，但他心里头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总感觉一切太过顺畅。他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他步入更年期开始疑神疑鬼了，还是自己男人的直觉作祟，只好摸了摸日渐稀少的头发，撑着游方厚实的肩背直起身子道：“这事小昭也跟我说了，后面的那些我都知道了。这回她去看了，没事就是没事，咱们好好再度两年假，等下一次任务吧。我去给老祖宗那把大刀上上香，求它保佑保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