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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帕埃斯图姆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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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傅容从阿□□翁回佛罗伦萨,因为顾深在罗马,他便临时转去拿波里南部的帕埃斯图姆转了一圈,这座小镇是坎帕尼亚大区著名的希腊-罗马古城,坐落于奇伦托北部,拿波里东南向约85公里处萨莱诺省濒海地域。几年前他已经去过一次,主要是为了看看那三座保存相对完好的古代神庙建筑。
公元前七世纪中叶这里成为来自锡巴里斯的放逐者的殖民地,最初的名字叫Poseidonia,顾名思义,即这群流亡的多利安人奉献给海神波赛冬之城,它很快繁荣壮大成萨莱诺海湾最大的城市。公元前六世纪晚期锡巴里斯被摧毁,波赛多尼亚则在一百多年后陷落于当地野蛮人部族卢卡尼亚人之手。公元前三世纪罗马人抵达,波赛多尼亚这个希腊名字被帕埃斯图姆取代,但罗马时代的帕埃斯图姆和它的希腊前身一样湮没无闻,整整几百年它消逝于灰黯中,只是被几个闪光的瞬间短暂打断。公元前三世纪早期,罗马人宣布帕埃斯图姆为他们抵抗汉尼拔的忠实同盟者;公元前79年,维苏威火山的喷发部分摧毁了该地。可能由于火山灰淤塞了这座城市所在的河口,周围的乡村退化为蚊蝇滋扰的沼泽地带,这是爆发疟疾的根源。随后基督徒到来,带来了主教和教堂,而公元九世纪撒拉逊人的入侵则迫使帕埃斯图姆的居民不得不放弃城市,撤退到邻近的山上。
很难令人置信的是,尽管帕埃斯图姆的赫拉神殿是古代最著名的敬神地点之一,尽管它是最古老的,也是迄今保存下来最完好和最美的多利亚式神庙建筑,尽管这座城市距离萨莱诺和卡帕奇奥十分接近,这些辉煌的废墟却在整个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学者在寻找了它们几个世纪之後,直到1740年才真正发现了它们。
当傍晚时分傅容漫步在柔软的草地上,置身于那些巨大庄严的圆柱的阴影下时,他不禁生出奇妙的感觉。这里并没有庞贝那样像一座完整意义上的城市,有生活的气息,有纵情逸乐的富足,有死亡的恐惧,它像一枚被瞬间封闭在松脂里的标本,沉睡千百年后,人们敲开了琥珀坚硬的外壳,一切栩栩如生,纤毫毕见,血液未及干涸,鳞粉未及脱落,虹吸式口器仍然尖锐犀利,似乎正等待着生命的新一轮饕餮。庞贝的死亡是瞬时的,生命在血肉旺盛的时刻嘎然而止,而帕埃斯图姆经历了一座文明城市最典型的消耗过程,繁荣,战争,自然灾害,瘟疫,异族的侵入,废弃,遗忘。时至今日,埋藏在地下的部分尚没有被大面积发掘,只有三座耸立在灰蓝色的天空和金红的夕阳下的神庙,仿佛孤独而沉默的古代巨人。那是现代建筑中无法模拟的气质,即便死去了,即便残破,仍保存着灵魂中的庄重。
他避开蔓生的长草,信步而行,呼吸着晚风中挟带而来的不知名的野花香气。有一种穿越时空的荒芜感。在路边的杂草和灌木丛缝隙里,一簇一簇的深红花树开得肆意。帕埃斯图姆还曾是古罗马著名的玫瑰之城,奉献给萨莫斯岛的维纳斯或是黑利阿伽巴卢斯在他的盛宴上用来埋葬狂欢的客人们的那些花朵,会在一年中时节正好时开放。不过他上次赶早了,这次又迟到了。
不远处有一对青年游客,手牵着手,像是一对情侣,过来请傅容帮他们拍照。男孩子面庞清秀,一双明亮温柔的黑眼睛,说话时带着淡淡的爱尔兰口音;他身边的女孩有一头金褐色长发,扎成蓬松的辫子垂在双肩,灰蓝色的眼眸像蒙着珍珠光泽,男孩子说话时她就在一旁微笑,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傅容。她穿着亚麻色的长裙,头发上裹着矢车菊色的头巾,一眼看去,傅容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是十年前的尤莉娅出现在眼前。
在当地旅馆停留一晚,第二天傅容去罗马。在路上给顾深打了电话,顾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一如往日,这也让傅容觉得平静。他们都在试着修补裂隙。
顾深卸职以后,在罗马近郊买了套小公寓,独自一人居住。他的生活简朴清淡惯了,即使名义上又恢复了CIVITA掌舵人的身份,他并没有太多的热情和心力投注其上。他住在罗马,负责机构实际运行和日常事务的是两位执行副总,定期的电视会议或是书面报告让他维持着对自己的责任的必要了解。其他时候,他似乎漠不关心,沉浸在一种田园牧歌式的远离尘嚣的生活里。
傅容并不常去打扰他。对于他来说,知道顾深在哪里,生活如何,他想见到他时便能见到,想与他说话时,面对着的不再是空旷荒寂的虚无,而是他真切的声音,耐心的聆听,他已别无所求。命运兜了一大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但是处身其中的人早已学会,要怀有足够的谦卑与容忍。
回到家里,放下行李,顾深并不在房间里,浴室的水是温热的,簇新的盥洗用具整齐地摆放在洗手台上。傅容微笑,把行李拿去二楼客房,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打开着,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新晒过的被褥散发出整洁清新的洗涤剂的气味。房间里的陈设和他上次离开时毫无二致,甚至连那本看了一半的天竺建筑纪行还搁在枕头畔的柜子上。他站在红松木地板中央,阖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松懈了下来,舒缓沉沦,旅途的辛劳与疲惫荡然无存。步出阳台,睁开眼,就看到屋后附带的小花园里,顾深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忙碌着,脚边不远处散落着锄草、翻土和修剪枝条的工具:铲子,枝剪,手锄,还有一把浇花水壶。
等他从浴室出来时,顾深已经回来,正把一盆蓝瓣三色堇移到门廊边的木架上。阳光落在他亚麻白的衬衣上,落在他挽起的袖子里露出的修长匀称的手臂上,落在他乌黑的鬓发和白皙的额头上,他的额发沾染了薄薄的汗水,在阳光下发亮。傅容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叹息着说:
“亚瑟,我回来了。”
顾深没有回头,只是轻微地挣了挣,声音里含着笑:“我身上还没拾掇,都是土,你蹭上来可不是白洗了澡?”傅容置若罔闻,下巴颌搁在他肩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涩味和花香。顾深任由他去了,放好花盆后拍了拍手,才转过身来拉开傅容,仔细上下端详了他片刻,微笑道:“尤莉娅也来了,这会儿她去附近的镇上,晚上你就能见着她。”他看着傅容发愣的神情,不禁莞尔:“你不高兴吗?”
“我没想到——她没跟我说过……”傅容皱着眉,有些苦恼的样子。
顾深已经很少见到他这种孩子气的模样,揽着他的肩头在门廊上的长椅里坐了下来,“你还在为那件事情感到难过愧疚吗?要知道,那其实不是你的错误,至少,肯定不全是。我们每个人都分担着自己的过错,也受到了惩罚。已经足够了。假如你一直内疚难过下去,那良心的天平就倾斜了。我们得耗费更多的力量来卸除假想的负担。”
“我晓得她总会原谅我,你们都是这样。”傅容摇了摇头。
顾深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这样说。小容,有些时候必须倚靠我们自己。要记得祈祷,也要记得,愿不愿意接受,打开门让他进来,选择权在于我们。你愿意为我好好生活,我很感激你。”
傅容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亚瑟,我昨天去了帕埃斯图姆。那里的野花开得很美。就像你的三色堇一样。我在那里遇见了一对情侣,他们请我帮忙拍照。男孩子是爱尔兰人,在博洛尼亚大学读艺术史,女孩子是他的同学,是罗马人,有一双珍珠灰的眼睛和美丽的金褐色头发。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你和尤莉娅。”
“……无论我多么想否认,我不得不意识到,你们其实是有可能过着另一种情况的生活的。就像那样。但我蛮横地闯了进来。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道理,坏脾气,逼迫,我让你离开了我们两个。后来我又试图用死亡来逼迫你,又让你离开了他。我永远不能装作自己没做过所有这些,那不是假想的负担,那是真实存在的。它现在也还在。可是我一点也不为此内疚悔恨,也不想卸除一丝半毫。现在,我算是得到你了么?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远远没有,但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