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一笑笙箫

2、迎接

　　四驾四轮的马车又大又稳，内里不仅置案摆炉，座位宽敞软和能当床，这等规制，非皇亲国戚不可得。

　　可雾爻安静不过三刻便后悔选了坐车，想出去骑马玩。

　　霓缨撩起车帘请来褚游道明原委，又递给他钱：“有劳褚将军。”

　　褚游不敢收：“小事一桩，我这就差人去备马。”

　　大约过了两刻钟，褚游又来到窗边：“崔娘子，马已备好。”

　　车队暂停，雾爻欢呼着出去骑马，结果夜里下榻驿站时，虎着脸钻进霓缨房中。

　　“女郎，你猜这两个女官是谁安排来的？”

　　霓缨正握刀刮香，没有说话，雾爻凑到她身边：“是裴婕妤，裴茵！”

　　雾爻生于市井，见惯江湖侠客快意恩仇、悍妇老赖撒泼耍滑，不爱听礼教大义，就喜欢看世俗热闹。

　　此刻，她对霓缨即将面对的后宫沉浮很感兴趣：“没想到吧，从前是她求你成全；如今新帝登基后宫空虚，唯她位份最高，倒派人来你面前摆谱了。”

　　霓缨开始打香篆：“裴婕妤风光正好，你还敢惹她的人？”

　　雾爻神气叉腰：“她若真过河拆桥，我把她打哭，该是她怕我！”

　　霓缨拿起粉刷扫了扫香炉边沿沾染的细灰，“卦象解了吗？”

　　雾爻瞬间萎靡：“太难，我不会，卦象算我为你卜的，卦辞你就自己解吧。”

　　霓缨：“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见还是读少了。”

　　雾爻哀嚎一声，栽倒在旁，早忘了探究什么深宫风云。

　　……

　　二十日的行程总算是风平浪静，抵达长安前一日，两个女官主动寻来。

　　她们本是掌宫廷戒令纠察的典正，此番与霓缨说起入宫后的安排及宫中规矩，俨然一派教导新人的姿态。

　　据说，崔氏五娘崔霓璎与当今陛下相识于少年，对陛下情根深种。

　　奈何陛下六年来一直南征北战顾不上她，她便固守深闺，甚至忤逆家人的议亲安排，关系闹得极僵。

　　这也是为什么她启程入京的离别之际，崔家人却冷淡至此。

　　而今陛下终于平定大乱登基称帝，却于不久前定琅琊王氏女为后。

　　她们倒是听说这位崔娘子母族裴氏与先皇的渊源，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这二十有二的老姑娘终于等来了新帝的恩典，要进京与一众妙龄鲜嫩的贵女争宠了。

　　按照常理，立后封妃，都当先派人带着旨意登门宣读，受封者接旨后再行入宫，且只有立后才会举行百官瞩目的大典，封妃及以下，都是相对简单的仪式，或者没有。

　　可到了崔氏这里，陛下并未先行册封，只让接人，瞧着比寻常册封要更简陋随意。

　　照这情形，别说那位已选定的未来皇后，即便如今宫内储着的几位宠妃都能轻易压她一头。

　　两人奉命而来，一路明里暗里点拨，想来崔氏对自己的处境已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敢端姿态摆架子，一路亲和有礼，且处处按着她那野性难驯行事出格的女奴。

　　两位典正训话时，雾爻在旁虎着张脸，其中一人瞧见，毫不客气的告诫霓缨：“崔娘子，陛下一向看重礼教规矩，无关后宫人多人少，该守的规矩不能坏，否则任谁说情都不管用，崔娘子可别因不懂事的奴才，坏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

　　雾爻顿时瞪起一双眼，你点谁呢！

　　霓缨却心平气和：“多谢郑典正与阮典正提点，这一路也辛苦你们了。”

　　待两人施施然离开，雾爻忿忿道：“我忍她们一路了！就不能弄弄她们吗？”

　　霓缨随意挥了挥香炉燃尽后的余烟：“不急，有人弄。”

　　……

　　抵达长安时是个明媚的晴日，车队入城，喧嚣热闹扑面而来。

　　霓缨拿过帷帽戴上，伸手撩起车帘，长安街景框于窗格间，随着马车行进不断向后倒退。

　　街坊铺设井井有条，屋舍排列鳞次栉比，时而突出的高楼宝塔皆显长安繁华，虽与昔年战乱中残败的长安城相比俨然是另一番风貌，但霓缨还是窥出些过去的痕迹。

　　窗格里的角巷一闪而逝，霓缨眸色一凝，身体已下意识挪到窗边伸手掀帘，探头出去向后追望，这么多年过去，昔日那改变她命运的一幕竟然还是那么清晰——

　　残败的角巷，她自睡梦中被摇醒，面前站着一男一女。

　　女人单手拎着她用瓦片和绳索做的“棉被”，欣然赞道：“喔，手艺不错。”

　　男人则怅然摇头：“这么明显的地动，旁人逃命她睡觉，别是个傻子吧。”

　　正当她懵懂无措间，女人将那瓦片被一扔，蹲在她面前。

　　“小姑娘，愿意跟我回家吗？你点个头，从今起我便是你娘，他便是你爹，我们就是相亲和睦的一家人。”

　　脑海中画面一转，到了崔家发丧那日，她看也不看侍女递来的孝衣，拂袖撂在地上。

　　舅舅裴怀仁气的拄杖而起，当着崔家人的面对她狠狠掴掌，骂道：“虽无生恩，却也将你正经记名悉心养大，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还纵容脾气，崔、裴两家亲长皆要因你寒心！”

　　她顶着火辣辣的脸，看着一双灵位，低声冷嘲：“你们才是傻子……”

　　……

　　思绪被一道沉声打断，褚游不知何时来到车侧：“女郎有什么吩咐？”

　　彼时早已过那处角巷，霓缨回神，淡声道：“无事，好奇长安风貌罢了。”

　　褚游便知自己多想，退至一旁，霓缨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抵达宫门前，褚游再次来到车旁：“车马不可入宫，女郎须得步行而入。”

　　这些基本的规矩，两位女官日前早已交代过，霓缨下车，随郑、阮两位典正入宫。

　　如今的长安宫殿是先帝启平二年重建落定，而整个长安城，到启平四年才彻底走出天灾人祸的阴影，随着原先逃离的百姓一一回归，重新有了人气。

　　霓缨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到巍峨正殿，小到砖石草木，都能从她曾见过的图纸找到对应痕迹。

　　小时候，她常常在夜里给父母送食馔，因他们忙起来总是废寝忘食。

　　有次她去送食，意外的发现一团纸被揉皱丢在书案旁，母亲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但父亲却温和细致，再忙也不会生乱。

　　这一定是母亲丢的。

　　好奇心促使她将那团纸藏起，事后悄悄打开，上面赫然是皇宫的地形图，当中用朱砂笔浓墨重彩的点出了一处宫殿，一个陌生的笔迹标注着“凤晞宫”三个字。

　　她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母亲的名字，就叫裴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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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掠过脑海，乾明宫已在眼前，霓缨抬眼望去，只见一道英挺的明黄身影正伫立等候。

　　时过境迁，昔年明朗英武的少年已褪去青涩，龙袍加身，变成威仪至尊的成熟男人。

　　眼中身影一动，天子魏璠疾步迎来，仪仗亦紧随其后，映在霓缨眼中，呼啦啦一大片。

　　她敛眸垂首，冲迎来的人下跪叩拜，才刚矮身，已被一双稳健有力的手扶住，男人浑厚低沉的嗓音暗含激动，“不必多礼。”

　　霓缨顺势起身，缓缓抬眼，以这样的距离再看他。

　　魏璠也看清了霓缨，眼底溢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与震撼。

　　自十四岁那年见到她起，已又过去十二年，连他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面目都已不同，唯独她，幼时的精致不曾被岁月改变磨损分毫，反在脱去稚气后，酝酿出独有的绝艳。

　　也只有看着她时，魏璠才会有一切都没变的感觉。

　　“阿璎，朕终于将你接来身边了。”魏璠动情感慨，扶着她的手一松，顺势去握她的手，结果抓了个空。

　　霓缨不动声色收手，眼珠朝左右轻动，又看魏璠——周遭有人，不可失礼。

　　魏璠敏感于她的疏离，转而恼于左右碍事，毁了重逢之喜，沉声道：“全都退下，今日谁也不许打扰朕。”

　　说罢看向霓缨，笑容温柔：“走，朕给你一个惊喜。”

　　缙国皇宫建造上讲究中轴对称，帝王与王后位居正中，皇帝的乾明宫后便是中宫之所，历来由太后或皇后所居。

　　然而魏璠并未将霓缨带向中宫，足下方向一拐，去到位于帝王所居的乾明宫左侧，亦是紧挨乾明宫的一处宫所，

　　“朕派人丈量了三遍，这里是整个皇宫离朕的乾明宫最近的地方。”年轻帝王紧紧握住身边女人的手，眼里隐隐有光：“朕希望以后无论何时，你都在距离朕最近的位置！”

　　其实细节何止这些。

　　若按对称来看，距离乾明宫最近的宫所应该有两处，左侧一处，右侧一处，而本朝以左为尊，所以魏璠选这处给她，是尊宠之意。

　　霓缨往上看，好奇道：“为何没有题名？”

　　魏璠早料到她会这么问：“何止没有宫名。册封旨意、宫内人手安排，朕都没有急着去做。无论是对你的册封，还是你身边的人，朕总要等你来了，与你一起细细商议啊。”

　　霓缨笑：“这就是陛下的惊喜？”

　　美人展颜，看的天子心神一荡。

　　年少时青涩，加之长辈威慑，能坐在一起说话便是极亲密的事。

　　如今他已是万人之上的至尊，又经过人事，再看到从年少便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想的便更深。

　　男人的指腹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这就称惊喜？你瞧不起谁呢，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