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耳蜗》温酒暮霭

1、烫风中的杂音

　　深圳的夏天，连风都是烫的。

　　它裹挟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浪、汽车尾气的余味，还有不知疲倦的蝉鸣，席卷过这座飞速生长的城市。

　　风掠过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撞在“好邻居”便利店冰凉的橱窗上，也吹拂着仇沐亚麻棕色的长发。发丝被热风掀起，又黏在沁出汗珠的后颈，带来一丝粘腻的烦躁。

　　仇沐站在便利店的橱窗前，视线穿过滚烫的空气，聚焦在对面高楼间巨大的电子屏幕上。

　　屏幕里，一个黑色短发的少女正对着镜头微笑，笑容明亮得晃眼。她胸前那枚小小的“国家游泳队”徽章，在深圳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芒。“天才游泳少女夏安”的标题流畅地从屏幕上方滑过，像一条灵动的鱼，轻盈地游弋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仇沐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左耳，那里贴着一个老式的人工耳蜗接收器，一根黑色的耳机线垂落下来，连接着口袋里的处理器。

　　耳机里，并非城市的喧嚣，而是持续不断的细微电流声，“滋滋…沙沙…”像一台信号不良、执着播放着遥远年代杂音的旧收音机。这声音是她听觉世界的底色，将外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又合上。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开合，那提示音才迟钝地钻进仇沐的右耳。她转过身，动作牵动了长发，发梢扫过左耳的接收器“吱——！！！”

　　尖锐、高亢、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啸叫声毫无预兆地爆发。仇沐猛地捂住左耳，身体瞬间绷紧，指缝间漏出的噪音不再是单调的电流，而是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在她耳道里疯狂地搅动、切割。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是烙印，是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留给她的、无法摆脱的纪念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低语：“欢迎光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空调的嗡鸣里。她总是这样低声问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因为她永远无法确定，顾客是刚刚推门而入，还是已经在店里站了很久，沉默地注视着她笨拙的反应。

　　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冷气在货架间嗡嗡作响，驱散着门外的酷热。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淡黄色T恤的女孩，深蓝色的超短裤下，一双小腿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带着长期水中训练特有的力量感。她正踮着脚尖，努力去够货架顶层的柠檬汽水。

　　一次，两次跳跃，指尖离那抹明亮的黄色总差一点点。阳光从玻璃门外斜射进来，勾勒出她充满活力的轮廓。

　　当女孩第三次跳跃失败，微微喘息着准备放弃时，仇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自己那只苍白纤细的手，越过了女孩的头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罐身，轻轻一勾，那罐柠檬汽水便稳稳地落入了她的掌心。

　　逆光中，女孩惊讶地回过头。仇沐看清了她的脸——与屏幕上如出一辙的眉眼，清澈的浅棕色眼眸，额前几缕俏皮的刘海被精心地编成了一条小小的麻花辫，阳光也为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

　　“谢谢！你也喜欢这个口味吗？”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从仇沐的右耳传入。

　　仇沐怔住了。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刚才转身时太慌乱，塞在右耳里的辅助听音耳机并没有戴好，此刻正松松地挂在那里。这清晰的、不含杂质的问话，让她一时有些恍惚。几乎是本能地，她下意识抬手去捂左耳——却让本就挂得不牢的老旧接收器彻底滑落。

　　“吱——————！！！”

　　更加刺耳、更加尖锐的电流啸叫声，如同利刃般骤然划破了便利店相对安静的空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仇沐清晰地看见女孩一瞬间皱起的眉头，那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精准地落在了自己左耳后那道蜿蜒的疤痕上。

　　那道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耳蜗接收器的位置一直爬到发际线深处，是她身体上最不愿示人的秘密。巨大的慌乱席卷了她。她把那罐柠檬汽水塞进了夏安手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我只是这里的店员。”

　　她甚至不敢再看夏安的眼睛，迅速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接收器还在掌心发出不甘的“滋滋”杂音。她逃也似地快步走回收银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背对着玻璃门，能感觉到夏安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透过收银台旁冰柜玻璃模糊的反光，仇沐看见夏安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女孩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汽水罐上凝结的冰冷水珠，浅棕色的眼眸里，没有了最初的惊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闪烁着微光的东西——是好奇？是探究？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类似关切的东西？

　　当那个淡黄色的身影最终还是走向收银台时，仇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次捂住了左耳，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切未知的侵扰。

　　三件商品被依次轻轻放在台面上：两罐一模一样的柠檬汽水，和一盒紫色包装的葡萄味曼妥思。

　　扫描枪的红光扫过条形码，发出单调的“嘀嘀”声。仇沐低着头，手指因为用力攥紧扫描枪而指节发白。就在这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刚才……”夏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痛不痛？”

　　“嘀——”

　　收银机上跳动的数字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仇沐的手指僵住了，仿佛被那简单的四个字冻结了血液。痛不痛？在过去漫长的七年里，人们投向她的目光，落在她耳后接收器上的视线，伴随着的总是千篇一律的问题：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戴这个很麻烦吧？”

　　“是不是很贵？”

　　甚至是带着怜悯的话语：“真可惜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唯独没有人问过她：“你痛不痛？”

　　那场事故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早已在时间中麻木，但疤痕下的神经却时常在电流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些探究的、怜悯的、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和话语。此刻，这句突如其来的“痛不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涟漪。

　　她不敢抬头，只能尽量地垂下头，让长发完全遮住自己的侧脸，也尽可能遮住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睛。

　　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化学香精味从发梢钻进鼻腔，带着一种粗糙的廉价感。这个味道让她忽然间走神了：游泳队用的洗发水会是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海盐那样清爽，或者像柠檬一样干净？会不会带着阳光和池水的清新气息？

　　“啪嗒。”

　　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仇沐抬眼，只见一罐柠檬汽水被轻轻推到了她面前的收银台上。冰凉的铝罐表面，迅速凝结出细密的水珠，在光滑的台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痕。

　　“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女孩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亮，带着一种坦率的真诚，“我叫夏安。”

　　仇沐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个不断扩大的湿痕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东西。交个朋友？上一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是初中转学之前，某个早已模糊了面容的同学？还是更久远的时候，在父亲还没有被酒精彻底吞噬，家里偶尔还会有笑声的童年？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悸动。那圈水痕的边缘，已经快要触碰到她放在台面的手指。空气里只剩下冷气机的嗡鸣和她自己左耳里细微的电流背景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是几秒钟。仇沐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罐身这凉意竟让她的掌心感到一阵灼烫。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很喜欢这个口味。”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自己的右耳，却又像是从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传来。

　　夏安笑了。这一次，仇沐看清了那个笑容。她的眼尾微微下垂，弯成温柔的弧度，像两弯小小的月牙沉入浅棕色的清澈湖泊。仇沐还注意到，她笑起来时，一颗小小的虎牙会露出来，带着点尖尖的可爱，让整个笑容添了几分稚气的狡黠和生气勃勃。

　　“明天我训练结束再来找你。”夏安干脆地说道，转身时，发梢扬起一阵小小的气流，那气流里，隐约带着一丝泳池特有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阳光般的活力。自动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在门缝即将合拢的刹那，夏安又回头喊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合着，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

　　但这一次，声音没能穿透玻璃和距离。仇沐的左耳，只捕捉到一阵意义不明的、混乱的电流杂音。“滋啦……沙……”像一个被强行掐断的信号。

　　玻璃门外，深圳午后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夏安的身影压缩成小小的一团，很快便汇入了街边匆匆的人流，消失不见。

　　便利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和单调的嗡鸣。仇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的记事本。深蓝色的封皮，纸张有些泛黄。她翻到某一页，找到今天的日期——“7月16日”。

　　然后，用一支细细的黑色水笔，在日期下面，认认真真地画了一道横线。

　　这是奶奶阳教她的方法。

　　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日子长着呢，好的坏的都像流水一样过去。把那些值得记住的、心里头一亮的时刻，在日历上标出来。这样啊，以后翻起来，就知道自己不是被那些灰扑扑的日子给埋没了。”

　　奶奶的声音总是温和的，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即使她自己也常常在生活的重压下显得懦弱而疲惫。

　　仇沐翻开新的一页。

　　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握着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犹豫了片刻。最终，在那片空白上，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行字：

　　夏安。

　　柠檬汽水。

　　问了我痛不痛。

　　字迹有些拘谨，却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