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86、归荑

　　远情跌坐在床上，往床头方向退了两步，孔涟就双膝往前挪了两步。
　　那白袍和尚头一回干这么偷偷摸摸的事就被抓了包，史无前例地手忙脚乱起来，眼看着那小妖怪往自己跟前凑，远情一只手腕仍然被孔涟握着，左支右绌里，听见那人又开了口，声音很是奇怪，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混沌的沙哑。
　　“这是你第一次亲我……”

　　这小妖直白惯了，可话落到了高僧耳朵里，就让人羞愧难当，抬眼看孔涟，却忽然在他眼里发现了一点不正常——

　　此刻，孔涟周身疗愈伤口的灵流未散，丝丝缕缕缠卷着他，照得昏暗的房间几乎有点旖旎，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裸露的皮肤还带着浅淡的薄红，好像全身的血在四肢百骸里烧着，乌黑的瞳仁深处正流窜着一金一红的灵光。
　　这些，那天这小妖喝了酒之后，远情在知问小屋里都见过，倒也不怎么大惊小怪，但现在真正让他感到吃了一惊的，是那人双目中的神色。

　　孔涟那双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乍一看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晶亮，但若是往深了看一眼，便会发现，他眼底藏着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像一团黑雾一样在他瞳仁里汹涌，不同于这小妖贯有的轻松和不可一世——这股情绪十分霸道，虽然孔涟只流露出一丝，却带着十足十的狂妄，像是里面藏了个意图毁天灭地的大魔头，正欲打破什么冲出来。

　　远情在认出这股情绪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荒诞离奇的梦。
　　梦里那个顶着孔涟的脸，却身着黑袍，满脸桀骜的人，就是这样的眼神。

　　远情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是谁？”
　　孔涟正用双膝和左手撑着身子，右手仍然没放远情的手腕，他姿态像个慵倦的小猫，听到远情问他话，略微歪了歪头，混乱明亮的双眼里闪过一点熟悉的戏谑。
　　他微微向前探身，凑过去轻声道：“我是你的小猫，主人。”

　　远情一愣，心下就放松了一半，但仍然紧着眉头：“……你这是怎么了？”
　　孔涟眨了眨眼，嘴边无意识带着的那抹笑意没散，好像在认真思索自己怎么了，远情这才发现，他好像有些不太清醒。
　　不是那种醉酒以后头脑发昏易冲动的不清醒，倒是有点像没睡醒，还在犯迷糊的那种不清醒，这种不清醒，在远情眼里甚至显得有些乖。
　　那小猫思索完，嘟囔似的小声喃喃了一声，语气显得有点委屈：“我有点痒痒……”
　　远情匪夷所思：“什么……”
　　“主人，”那小猫又抬起头，混乱的双眼里情绪纷杂，他拉着远情的腕子往自己身上带，“你摸摸我吧，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远情愣愣地看着那小猫拉着自己的手往他身前去，就在指尖快要碰到那人喉结的时候，他猛缩回了手，觉得这小猫是睡昏了头，下意识就想叫醒他，远情一急，就对着那人的脸颊轻轻拍了一下。
　　“佛祖脚下，不可无礼！”

　　他说完这句话，和被抽了的孔涟一齐愣了，双双睁大了眼睛。

　　他刚刚打孔涟的那一下，和当天他在知问小屋赏这人的大耳光完全不一样，如果说当时的大耳光是十成的恨意和责备，现在对着他的那一下，只能说是嗔怒。
　　他的手掌当时只离那人的脸一寸距离，且远情本身就对这小猫没脾气，刚刚那一下也只是情急随手打的，这一个小巴掌里看不出一丝的气急意味，反而隐隐透着些疼爱，像是在故意吓唬人，带着一种“你不许这样”的小责怪。

　　远情错愕了，略带紧张地观察着那小猫的反应，却见那小猫在同样的错愕里迅速回了神，孔涟柔如皎月的眼神闪过一丝亮色，他带着笑意的探究，看着面前佯怒的和尚，忽然探过头去，对着他的唇角啄了一口。
　　“啵。”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只是亲了一下，那和尚却反应极大，只见远情像个受了惊的兔一样向后弹了一下，又一屁股坐在床板，手忙脚乱中，又对着那人的脸抽了一下。
　　和刚才一样又轻又柔，那和尚眼中却染上一种无措，好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指着坏人喊：再过来我真的要打你了哦。

　　孔涟看着他的反应，眼底眉梢的佻弄和笑意越发浓郁，他又恬不知耻地凑近——
　　又对着远情的脸亲了一下。

　　这一下之后，那和尚忽然安静了下来。

　　远情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小妖怪，轻轻地蹙了眉头，他耳尖通红，表情看起来有些微恼，眼睛却带着一丝期待的柔亮，那和尚好像在严肃地思索什么，又带着点不能理解的小委屈。
　　——这小猫有什么特殊的怪癖吗？

　　他十分认真地盯着孔涟，随后缓缓伸出了手，停在那人脸颊旁，探究似的又在那人脸上轻拍了一下。
　　远情：“……”
　　果不其然被甜腻腻地亲了一口脸颊。

　　远情微微睁大了眼，耳尖像是又红了一分，面前的小猫却仍在紧紧盯着他，好像在等他下一步的动作。
　　他默默收回了手。

　　那和尚重新摆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再动作，干巴巴重复道：“佛祖脚下，不得……”
　　那小猫的脸骤然凑近，又在和尚脸上啄了一下。
　　没想到说句话也要被亲，远情愣了。

　　孔涟声音柔亮低回：“那大师刚刚偷亲我，不也是在佛祖脚下？嗯？”他视线在远情脸上游走，眼睛混沌又亮得不可思议，又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得那和尚头都微微往后仰了一寸。

　　远情：“……”他没辙了，咽了咽嗓子，左支右绌里，索性一把捂住了那小猫不安分的嘴。
　　那小猫却弯着眼角，坏心眼地伸出了舌头，湿软的舌尖在他手心轻轻舔了一下。
　　下一刻，那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一样撒开了手，眼看着那小妖又要凑过来，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不可这般放肆，佛祖若是看到……”

　　他话音一落，余光瞥到一抹白色一晃而过，刚要抬起眼帘，就被一件白色的僧袍兜头盖住——是他拿来给孔涟当被子盖，又被他用来隔着偷亲过小猫的那件。
　　远情一愣，刚要伸手把白袍扯下来，面前的白袍却忽然掀起一角，那红衣小妖眼底眉梢带着暖融融的笑，就这么钻了进来。

　　少年和少年在僧袍下对视着，孔涟悦耳的声音带着股莫名的勾人意味，那小猫压低了声音，语气像是在哄小孩，：“我们偷偷的，不让佛祖看见，好不好？”

　　远情：“……”
　　他不知道是这小猫在犯傻还是自己也跟着犯傻，有点无言，但看着那小猫柔柔的神情，又十分没脾气：“你这小猫，歪理……”
　　吧唧。
　　又是一下，软软的唇啄了和尚的额头。

　　远情：“……唔。”
　　又是一下，这次是下巴。

　　远情：“你……唔。”
　　这次是鼻尖。

　　那小猫索性乱亲一通，腻歪地没完没了，把那面无表情的和尚被亲得没了脾气，等那小妖啄够了，终于退开一点，远情才颤着微红的眼尾撩起眼皮子，少年与少年呼吸都在交缠，透薄的僧袍将房间内的光朦胧地送进来，他们躲在僧袍下，红衣小妖轻轻地用鼻尖碰了碰和尚的，而后两人额头相抵。
　　他们像是拥有共同秘密的两个孩童，在悄秘的夜，躲在被窝里细数那些流淌的月光。

　　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深重。

　　直到孔涟用鼻尖将那矜持和尚的脸拱得微微扬起，那小妖停在远情唇前咫尺，呼吸急促下，他轻声诱哄，又像恳求：“这次佛祖看不见了，换你亲亲我好不好？”
　　远情藏在白袍下的手缓缓捏紧，良久，他闭上了眼，少年和尚那天生孤僻的唇，一点一点，主动向那小猫滚烫的唇瓣靠近。

　　钟鸣漏尽，参星横斜，夜里积沉的霜气在叶上汇聚成一颗，脆叶不堪重负，露珠攒落而下，滚入新生的泥土，悄无声息地融入。
　　明月漏了满堂。

　　第二天，权岂把远情叫到了禅房。

　　权岂笑眯眯的：“上次你叫我帮你取法号，我已经取好了，我看，不如就叫……”
　　“师父。”远情兀自打断了住持，“我……已经取好法号了。”

　　权岂一愣：“哦，是吗？叫什么？”
　　远情抬眼，答：“归荑。”

　　权岂眯了眯眼，咂磨了一通：“皈依？嗯，也好，证明你心诚，这个名字……”
　　“不是，师父，”他道：“是归荑，‘自牧归荑’的归荑。”

　　——他是，收到荑草的人。
　　归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