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76、夜雨

　　雨夜，滚滚闷雷声在窗外，伴着一道早来的闪电，照亮了红衣少年的脸。
　　他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头困惑又委屈的小兽。

　　远情一头雾水就这样漫了上来，他轻轻蹙眉，问道：“小猫，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傻子。”孔涟看着他，心胸起伏，“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别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就不是命了吗？”

　　那和尚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为今天自己救那孩子不顾个人安危的事生气，心里头忽然就软了一半，正想着怎么回他，孔涟又开了口。
　　“小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怕？”

　　少年对心悦之人的爱意或怨意，总是压抑不住的，孔涟解释不清心头拥堵纷杂的思绪，只好把“我为你难受”这件事一股脑地塞给面前人，连带一颗心，赤|裸地几乎有些逼人。

　　远情心中咯噔一声，终于被这句太过亲昵的话激到了，他眉心越来越紧，心中几乎是惶恐的。不由自主联想到之前他稀里糊涂和这小妖怪发生过的……那些荒唐事。

　　暴雨如注，门窗被打得几近飘摇，遥远的地方似有轰隆声，少年和尚在那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两人之前做了什么。
　　他可是个出家人！

　　远情在一片昏沉的夜色中，猛地晃了一下身子，而后一点一点低下了头，羞愧难当。窗外的雨声大作，每一滴都像是打在了他的脊梁上。

　　良久，他忽然开了口，声线却已经冷了。

　　“贫僧惶恐。”他低着头，“贫僧一身孑然，那孩子有疼他的家人，若能以贫僧的命换下他，没什么不好。”

　　这话一出，在阴暗处看不清楚表情的孔涟忽然深吸一口气。远情不敢抬眼，只能听到那少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声音却开始细微地发抖。
　　“你说这话，是在故意挖我的心吗……”

　　那清冷和尚低着头，眼睫微不可查地一颤，孔涟却不依不饶，抓了和尚的腕，重重喘了两口气，气急败坏：“傻子——没人疼你，你就真拿自己当木头，觉得自己不需要被人疼了吗？”
　　孔涟脑中思绪在沸腾，他苦苦惦念了许多年的人，在这世上，怎么能活得这样慎微，觉得自己不值一提呢？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少年疼坏了，几乎没了理智，半带莽撞地口不择言，恨不能把自己一颗心就这么捧给他，“你知不知道，在我眼中你是珍宝，是我……是我心头一块肉！”

　　听了这话，那和尚似抵触又似厌恶的情绪在眼中一划而过，忽然猛地退后了一步，挣开了少年的手，远情匆匆借着暗淡光影看了一眼孔涟，见那少年一双眼红的像是要滴血，带着许多的委屈与落寞。

　　远情一咬舌尖，耳畔嘈杂的雷雨在叫嚣，他的指尖在僧袍下微微颤抖，面上却保持着那副冰冷淡漠的神情。
　　“这话说的不对，施主与我非亲非故，我纵是今天真丧了命，与施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话说的绝情，有心向那口出狂言的妖扔一把刀。少年听后一愣，自嘲地笑了，“是，我没有资格说这些，我知道。”

　　远情清透的眼珠从孔涟的面上一划而过，脸上情绪却古井无波，他像个不知悲喜的泥塑，端着一张俊美平和的脸，只有心头是汹涌的。
　　他想了想，大概还是不忍说什么重话，对他的小猫劝一般说道：“我乃肉体凡胎，一生不过百年，死后就是一把土。”他顿了顿，“且人在这天地中，与一株花，一粒沙并无异处，都是同样脆弱易折。施主与我不同，百年于你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本不是一个世界……便不要过多存依了吧。”

　　你是自在逍遥的蝴蝶，我是扎根土壤的草木；你是一触即走的清风，我是百年孤独的顽石，你是朗日一片闲散薄云，我是杯中一抔疾苦清茶。

　　你是……林间一只争鸣的金雀，我早已被打磨成落入泥沙的一颗念珠。

　　“谁说的，”孔涟却重新走近了他，不假思索争辩：“小和尚，你觉得自己与花草沙石无异吗？”
　　少年如火，碰到冰水也能烧出蒸腾的热气，他看着远情，不依不饶，“可你应当知道，即使是一株花，落了地也要生根，即使是一粒飞尘，闯入一人的眼眶里，也能让人掉下泪来。”

　　他说的情真意切，不管不顾，那和尚却仍然垂着眼，无喜无悲。
　　孔涟在夜色中盯着远情看了半晌，雨声急躁又汹涌，每一声细微的水声都像在催促撩拨。红衣少年忽然自顾自笑了，他缓缓探过身，一张俊美得生出妖气的脸，在微弱的视线下异常惑人，“小和尚，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今日我便挑明了吧。”

　　“别说。”

　　“我心中喜欢你。”

　　尽管心中有数，但那句话兜头砸来的时候，远情的心还是跟着颤了颤，继而迅速凉了下去。
　　窗户纸捅破了，以后他们要如何相处？
　　他看向孔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对面那人眼睛明亮炯炯，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桀骜，不遗余力地注视着自己。
　　远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是个出家人。”
　　“嗯。”

　　“你我同为男子。”
　　“是。”

　　那和尚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看向孔涟，清透的瞳仁里却是冷漠的。
　　“施主还请自重，”他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不要再胡闹。”

　　孔涟却笑开了，他伸手拉过远情的手臂，探身向前，眼神几乎热烈到直勾勾：“小和尚觉得我在胡闹？”他一字一句说道：“可我已等了你六百年，你如何觉得我的心不真？”

　　白袍和尚看着他，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照出那红衣少年的脸，孔涟一双眼眸里像是烧了两团执念，在这片嘈杂的雨夜里触目惊心。
　　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才终于换得那人眼中的一夕光彩。

　　下一刻，一道惊雷轰隆而过，碾压一般炸在两人耳畔，直扎入肺腑心脏。少年如宣告一般，伴着惊雷一字一句：
　　“我一直在找你，你下黄泉，我便闹了那黄泉，你入轮回，我便灭了那轮回。如今你重回转世，我这才寻你来了。”

　　远情胸若惊雷。
　　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是紧绷的，少年在万千乱思中跌跌撞撞，忽然找到了一个头绪。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夜，有人一身红衣轻步走来，叩响他的窗棂。
　　天地冷茫，星月缄默，那人看着自己，歪了歪头，笑着说——
　　“找到你了。”
　　.

　　孔涟终于如愿闹了个透彻，远情却在那一瞬间魂不附体。
　　不是受惊，而是恍然若梦。

　　他自打有记忆起，生活便充斥着佛文、经书、浩荡的佛音和那终日萦绕不散的檀香，寺庙里没有三千烦恼丝，他一路长大，如权岂为他起的名字一样，对于人们口中说过的“贪嗔痴怨、爱恨情仇”，他的态度向来都是远远驻足。
　　他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两耳不闻世间亲情爱恋，生来合该有喜有怒的脸从来都无甚表情，那双本来多情的眸子也总带着平静的淡漠。

　　所以在孔涟对他说出了那样一番石破天惊的狂语时，他忽然麻木了。
　　几乎生出几分不真实的荒谬感。

　　他被那一声惊雷般的六百年结结实实地劈了个一头雾水，窗外雨滴重的像是要砸断人的神志，嘈嘈如少年的心跳。

　　孔涟看着面前清俊孤高的白衣和尚，看着那双让他魂牵梦绕的双眼从茫然到恐惧，而后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红衣少年不知道那人心里是怎么想，只是本能地心中一慌，又要去抓那人的手，却在刚刚探过手去的那一瞬间，看到那白袍和尚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两人相碰的机会。

　　如果远情抗拒、害怕甚至厌恶他，他都可以料想。他万万没想到，那人最后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轻声问出了一个问题。

　　“小猫，你向我要什么呢？”

　　孔涟反射性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回答他，一开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上来。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温存或是永恒，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雨在掉。

　　“回去吧。”那和尚静默了良久，忽然道：“以后……就不必来了。”

　　孔涟登时像是被泼了一头冰凉刺骨的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他心头有一瞬间的涣散，方才的那点莽撞终于被他拿出来仔细琢磨一番，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他这是在逼他。

　　孔涟悚然一惊，心头几乎涌上一层钝痛般的恐惧，少年眼睛一下就红了：“小和尚，我说错话了，你别……”

　　“小猫。”远情终于撩起眼皮，死死地盯着孔涟，一字一句提醒他一般，缓缓地道：“多谢你。”

　　孔涟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完这句话，远情终于彻底没了力气，他静静站在那里，恢复了一种毫无活力的表情，眼观鼻鼻观口，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孔涟又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再听了，他的意识都漂浮了起来，好像他不再真实地踩在这片地面上了。

　　那人好听的声音越来越远，萦绕不散的，只有从小到大，熟悉的，灵魂出窍般的失重感。

　　雷雨大作，昏暗的屋里，红衣少年终于颓然地垂下了手，良久，他看着远情，像个被人丢弃的野狗，“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直到少年的脚步声在遥远的长廊越来越小，失了魂一般的白袍和尚才轻轻转动了眼珠，他手握成拳，藏在宽大的袍里，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声闷雷滚滚中，那孤高清冷的和尚终于抬起了头，借着一闪而过的白光，没压抑住自己的最后一点余念，向那红衣少年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像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用力望向自己输掉的最后一份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