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74、花林

　　阚海带着几个丧权辱国的淤青，打量着眼圈略有些发黑的他师弟，昨夜那几个奇异的大马趴彻底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但能有什么办法，人这一辈子，总得碰到那么一两次解释不清的奇异事件。

　　远情一夜未眠，向来平静如湖泊的心如今乱成了一团找不到线头的麻线球，觉得自己长到这么大，坚定不移的三观都跟着崩出了小土渣，自打昨天晚上他终于“开窍”之后，他就深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自我怀疑里。
　　——人和妖也就算了，还是男人和男妖。
　　而且还是男和尚和男妖。

　　回想起昨天晚上，远情觉得孔涟就像个故意砸场子的，在他呼吸粗重，心雷翻涌的时候，用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唬住了他。
　　于是脑子卡了壳的高僧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轻佻了，但所幸那小猫没再做扯人腰带之类大逆不道的事，占够了那点唇齿之间的便宜，就气喘吁吁地扔下一句“明天有东西送你”，接着跑了个没影。

　　留下在发作边缘的高僧要怒不怒地怔愣了一个晚上。

　　今天正月十六，约定好了帮山下城民采药，远情魂不守舍地跟着阚海走出后院，发现寺里空了，寺门外一片吵嚷，跟全世界的和尚都来这里开参禅会似的。

　　俩人一怔，循着声音走出去看，见满寺僧人站在门外正往山底下瞧，这辈子没见过景一样，脖子伸得几乎可以立地成鸡打鸣去，嘴里还嚷嚷着什么佛祖显灵，降下福泽了。
　　一群和尚聒噪地像拉家常的大婶大娘，有的还对着山下方向神神叨叨念起了经，阚海和远情往众人看的方向一望，都愣了。

　　阚海：“……”
　　这傻和尚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爆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土鸡一般的鸣叫：“呜——哇————！！”

　　众秃瓢们在炸锅，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远情成了其中最淡定的存在。
　　但要是他们仔细看一眼那白袍和尚，会发现他清透的眼底正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遮都遮不住，几乎为这双淡漠如琉璃的眼珠染了一层明艳的色彩。

　　而那层艳色，竟让人一时不知到底是远情心头涌出的，还是被眼中景色映衬的。

　　只见那原本常年笼罩黑烟的乱葬林，一夜之间开满了鲜艳的火把。点燃了整片天地。
　　他入眼满目炽热明艳的大红花树，如血如火，壮美非常，在这寒冬腊月天，白茫的大地上美的刺眼，像是一柄雪白剑刃溅上了一抔血，开出了一朵妖艳绝美的花。

　　远情呼吸凝滞了，连带心跳都好像跟着歇了菜，那一刻他心中起了一场龙卷一样的风暴，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原以为得到了一枝花木，却没料想碰见了整片花林。

　　那天清晨下山，远情的脚步都是虚浮的，阚海几次跟他说话他都跟掉了魂一样，他师哥对此担心了好一通，后来都不敢再随便找他说话，好像生怕远情是被自己带坏了，下一句给他扯出一个“海在哪”来。

　　那傻和尚想到这儿，痴劲又上来了——海在哪？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问过别人这句话，每多问一次，心里就跟着怅然若失一分，他自己也想不通就他这样的，究竟有什么好失的，一边纳闷，一边又自虐似的一遍一遍问。

　　人人都说他傻痴，魔怔，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口中的海，已经变成他的一部分，他说了无数次，好像他真失去过一片海，好像他真拥有过一片海。
　　好像他的生命源自于这三个字，他的一生都为了这三个字而活。

　　——海在哪？

　　城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出了人，有的是为了采草药自家用，有的是为了多采些出去卖钱，也有玩心重的小孩死缠烂打地跟了出来，因为路程很远，来的几乎是男子，也有买不起药吃的孤寡老人，一大把年纪为了几棵兴许拿来救命的草药劳身费力。

　　僧人们跟着城民往远山赶路，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就在人群跑来跑去，想来跟这群秃瓢交朋友，又不好意思，咕噜噜的大眼睛在光头堆里巡视了几圈，最终锁定了俩比较引人注意的。
　　一个是又高又俊的白袍和尚远情，一个是大大咧咧，特别有孩子缘的阚海。

　　那位白衣服的哥哥虽然好看极了，但浑身的气度又太过冷清，小孩看着直犯怵，于是没纠结多久，就成功和那位蓝衣的光头和尚“勾搭”上了。

　　“哟，这不是远情小师父吗。”一个妇女跑过来，扒拉下挂在阚海身上的小孩，却转头看了一眼远情，热切道：“您今天也有空来啊——最近几年土不好，能用的草药越来越不好找，这次您能来，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小师父菩萨一样的心肠，将来一定能成法师，当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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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阚海是个“半傻”，平生最高的是吹上天的牛皮，最低的是交友门槛，和小孩从谁也不认识谁到扭打成一团没费一时三刻。此时那妇女跑过来，熟视无睹地把小孩往阚海身上一扯，对着远情好一番夸赞后，拉着小孩道：“小于儿，这是远情哥哥，是咱们山上佛寺里最厉害最聪明的哥哥，你要多向他学，知道吗？”

　　“……知道了。”

　　远情彬彬有礼一稽首：“师哥们出的力不会比我少，贫僧一己之力倒不足以言了。”

　　“是是，小师父说的是，”那妇女依旧笑得热切，看了一眼众和尚：“小师父们都是大好人，活菩萨！”
　　说完，那女人继续蹲下去，没怎么在意一群和尚对他礼貌稽首，对那个小孩子道：“小于儿，你看，哥哥多谦虚，你以后也要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知道吗？”
　　“知道了……”

　　那妇女教育完了儿子，撂下一句“跟着远情哥哥好好玩”就去前面追赶大部队了，留下一个臊眉耷眼的她儿子，目送着她走远，才转头拉上阚海的袖子，嘟嘟囔囔：“哥哥，我娘说不让我跟你玩——为什么呀？”

　　阚海愣了，半晌，才笑呵呵地道：“嗨，你娘怕你跟着我变傻了呗！”

　　远情撩起眼皮子看他师哥，见他师哥依然笑容灿烂，完全没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乐的悠闲地又扎到和尚堆，和人扯淡去了。
　　只剩冷面闷葫芦和小孩彼此沉默。

　　远情走了两步，看了一眼不远处跟人家闹腾的阚海，低声问那小孩：“你娘……怎么说不让你跟他玩的？”

　　那孩子猝不及防被他问了一句，吓了一跳，童言无忌，支支吾吾全吐露了：“我娘说……阚海哥哥是……是个傻子，脑子不灵光，但远情哥哥小小年纪，就当上大师，是，是……”
　　这小孩没把话说完，走在前面的白袍哥哥忽然转身，蹲了下来，吓得小孩一个激灵，差点以为自己这是要挨揍。
　　那人蹲在他面前，平视着稚子，一双清透无波的眼眸不怒不喜，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说的不对。”那白袍哥哥像是怕他远在队伍前列的娘听见似的，声音略有些小，带着点不易觉察的温和，“用一个人的失去褒贬另一个人的得，这样很不好。”

　　小于儿呆了。

　　“记住了吗？”

　　那孩子没明白，还是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长着草药的山头离六弥山有二十多里，近几年能采到的草药越来越少，山间反而多生出了许多毒草，相传是山头妖气越来越重的缘故。所以众人要在一天之内来回，不能在山间野宿，遇到个野兽就无法逃命，更何况再遇到个妖魔鬼怪一类，更是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

　　所以众人从早晨出发，不敢放慢脚程，正午时分烈阳照空时便赶到了山前，那是一处垂直的山头，像是把一座山从山顶向下直接劈开，只留了半座山一样，山的断面陡峭得近乎是垂直的，裸露的岩石并没有很多突出的支点，要想去山顶，只能从有坡度的背面绕过去。

　　众人从山后向上爬，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年幼的几个孩子被家里大人背了起来，走在队伍前方，年迈脚程慢的自然就被落在了最后，一众僧人在人群之后默默跟着，以防有人掉了队。

　　“外婆，找不到无臾草，可怎么办……”
　　“玉儿乖，再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的。”

　　远情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没有大人背，反而搀着一个佝偻的婆婆在队伍后面慢悠悠跟着，那男孩穿着件看不出原色、全是补丁的破袄，看得出和搀着的老婆婆是一家的——身上补丁碎片的花色都是一样的。

　　听见他们二人要找无臾草，远情知道这种草，是专制肺痨的，据说有奇效，只是这几年越来越难找了，自从上了山以后他就发现，能用的草药非常少见，漫山开着的几乎都是没见过的植物，那些植物形态莫名诡秘，透着一股浓浓的妖异气息，映得漫山都笼在一片暗淡的浊气中。

　　能找到的草药几乎都被前面的人摘走了，祖孙二人只能扒着草丛，从中捡一些营养不良的次品，远情和师兄弟们在周围找了找，收获颇不理想，几个大小伙子一商量，决定去侧山阴面碰碰运气。

　　.

　　大概是人迹罕至的缘故，侧山的草药长势比山坡多且茂，几个和尚装了满背篓，却偏偏没有找到一棵无臾草。
　　和尚们满载着草药绕到山脚，在山崖底停了下来歇脚，打算在这里等城民。此时已经是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天气也已经有回暖趋势，山谷铺了金灿日光，静谧的冷风刮过，崖底几乎显得有点凄凉。

　　一群和尚刚歇下脚跟，屁股还没找到安顿地——

　　忽然，正午的静谧中，一声凄厉的嚎叫猛然响起。

　　空荡的山谷为这声枯哑的呼唤染上了一层莫名的旷远味道。明明是山顶传来的，却带给人一种远在迢迢天边的错觉。

　　“玉儿——！”

　　一个过渡篇章，ye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