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39、斗妖

　　直到被推拥着进了场，长俟才终于看清了整个斗妖场的全貌。

　　一片黄沙之地，被高耸入云的红墙围着，此时正巧落日，红色的霞光铺洒在金色的沙丘之上，斗场中央围出一块巨大的沙地，比外围沙地高出两人身长，大概就是所谓的斗妖台了。

　　而擂台最好的观赏位置，就在斗妖台之后的一处高台上，比斗妖台还要高，观赏视野极佳，台上却不似擂台一样堆积了黄沙，而是挂了一面红色的帷幕，帷幕之后，有一个华丽的巨大高座，模糊着看起来仍十分奢华，丝绸质地的红色座椅坠了金色穗饰，高台四角安了四个巨大的号角，直指云霄，像四根尖刺，台上铺了厚厚一层华美的软毯，整个高台庄严又妖异，一阵风刮过，轻纱帷幕被吹起，如吹动了一阵歪风邪气。

　　只是高座上空无一人。

　　周围十分嘈杂，妖挤妖，混乱无比，楚长安在一片混乱中，不敢动法力，只能喊破了喉咙，吼着对身边的长俟和月无依说：“看——”他指了指那妖气横生的高台，“这就是——咱们大王的——勾月台——咱们大王一会儿入场——就会坐在那——其他的三面——是咱们站着的地儿——哦，对了——开场还有——美人儿——跳——舞——”

　　楚长安简直操碎了心，嗓子都喊哑了，也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听清楚了啥。

　　在斗妖台之下，放了一圈的红色大鼓，鼓圈外层，便是围观的众妖了。

　　日暮的光越来越曼丽，涌入场内的妖也越来越多，沉寂了两百年的斗妖场重新聚集起万妖，除了勾月台那一侧，斗妖台的另外三面妖山妖海，众妖们十分兴奋，斗场未开先热。

　　不一会儿，来了一队赤着膀子的大汉，在众妖的视线中走向大鼓。

　　紧接着，数百位衣着暴露，身材曼妙的舞女身披轻薄的纱衣入场，带着一股靡靡之气席卷而过，众妖群情激动，口哨声，笑声，艳羡声不断，舞女围着击鼓的大汉站了一圈，她们赤着双足，腰肢纤细如柳，面容艳丽姣好，站立好之后，向外围的观众不断送出娇媚的眼波。

　　长俟抬头，勾月台之上，四个号角前也已站了四个人，正严阵以待。

　　落日的红光已熟透，如血色般泼入金色斗场，在众妖千呼万唤中，一位红衣少年自勾月台之后走了出来，那少年身侧带一细瘦长刀，扎着高高的马尾，干净利落，一丝也不拖泥带水，那少年一出，众妖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去，不知是谁第一个起了哄，此刻场内的万妖开始齐声呼喝：“大王！大王！大王！……”

　　少年环视一周，抬起手臂，将一只手高高举起，掌心大开。

　　勾月台号角“呜————”一声吹响，带着低沉冗长的厚重回音——

　　回音未散之时，四面百鼓一齐敲响！

　　鼓敲响的那一刻，数百位舞女随之开始舞蹈，百十面大鼓一齐敲出如炸雷般的节奏，一声一声激起万妖胸中热血，一时间，众妖开始躁动，他们兴奋地大喊，高高举起手，放声大叫大笑，任凭鼓点砸出冷却百年的热情，鼓声阵阵敲在人心，如心跳，如轰鸣。

　　舞女们开始伸展曼妙的身姿，她们绕着斗妖场缓缓地流动着，恣意狂舞，纵情旋转，美丽的姿态如绽放般展现在众妖眼前，一派狂情，她们动作一致，极具异域风情，野气中不失轻浮，外围的众妖们一边被鼓点催动，一边为舞女痴迷，场内被炒热到了极点。

　　而就在此时，勾月台上的红衣少年大张的手忽然收紧，握成了拳。

　　号角声、鼓声、舞女一起骤停，万妖们也跟着屏息，舞女们仍保持着方才的舞姿，如时间停顿，被定在了这一瞬一般。

　　赤红的霞光像是烧到了极致，金沙在霞光的映照下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忽然一只小小的金丝雀自斗场门外飞过，在一片定格的画面里极为突兀，万人共同看向那只金雀，金雀入场，飞至勾月台，落在了一处号角的顶端。

　　小小的金雀忽然发出一声响彻云端的啼鸣——

　　“呜————”号角重响，鼓声如惊雷响起，热烈的节奏比方才更沉响，鼓棒像是要敲在一抔血水中，激起千万血花，舞女们重新狂舞，比方才更加热情。

　　就在同时，自斗场门外飞来乌泱泱一大群金丝雀，千万只金雀齐啼鸣，万妖一齐寻声望去——

　　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万妖一齐沸腾了，他们齐声高呼，呐喊，尖叫，声浪如潮，伴着惊动天地的鼓声——

　　妖王入场了。

　　“怎么回事？大王今年竟然从外入场！！以前不都是直接从勾月台后入场吗？”不知道哪个妖扯着嗓子问道。

　　“是啊是啊！这样我们是不是能看到大王的正脸了？快救救我！我要疯了！——”一个女妖在人群中大呼道，声音尖锐至极，带着无与伦比的亢奋。

　　“我不能呼吸了！啊！大王！大王！——”另一个女妖也在不要命地喊，倒真像快喘不上气的似的。

　　只见斗场入口，金丝雀涌出之地，一辆辇车乘风而来，辇车由千万只金丝雀共同托举簇拥，车头处金雀拥挤，控制着方向，辇车之上也撑了一块轻纱帷幕，将整个步辇包裹，而那辇座之上，红纱之后，悠悠倚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

　　万妖沸腾了，整个斗场如同着了火，烧开了滚水，女妖们的尖叫声快要刺穿长俟的耳膜，男妖们兴奋地呼号着，激动地大叫着。

　　华丽的步辇却并未直直向勾月台驶去——

　　在无数金雀的拥簇下，步辇进场便调转了方向，向围观的群众处驶来。

　　“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大王过来了！他过来了！！”

　　长俟觉得自己周围的几只女妖可能已经晕过去了，但这样的妖场里，如果真晕过去，大概也只有被踩成肉泥的结局。

　　“叮铃——叮铃铃——”一声声清脆的铃声响起。

　　长俟定睛一看，原来那越驶越近的步辇帷幕的四个角上坠了银铃，正随着步辇的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金丝雀带着步辇绕场一周而来，在万妖上方缓缓驶过，辇中人慵倦地倚在座中，线条诡谲。

　　在振聋发聩的周围叫喊中，步辇越驶越近，群妖激动地无以复加，你推我搡，让长俟也踉跄了几步，在一群金亮的小雀丛中，只见一只小雀缓缓飞向长俟，像是认出了他，十分亲昵地围着他转了一圈。

　　是曾经断翅的那只小雀吗？

　　长俟怔愣之际，步辇已经快要行至眼前，绕在他身边的小雀同他打完招呼，又展翅向步辇迎去。

　　步辇缓缓而来，行至长俟眼前时，忽然辇中的妖王慢悠悠向帷幕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苍白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腕上缠着那串熟悉的旧佛珠，他掌心向上柔柔展开，刚才飞绕过长俟身边的小雀立刻落在他手心中。

　　周围的妖看到妖王行至身前已经疯狂了，又猝不及防撞见了妖王的一只手，场面忽然失控了，众妖拥挤推搡着，长俟被前后左右地颠倒了个遍，在一片混乱中，他紧紧注视着帷幕之后的黑色身影。

　　小雀落在手中后，大手又缓缓缩回帷幕，步辇未停，自长俟面前一掠而过，长俟仰头看着，朦胧一闪之间，瞧见了一抹熟悉的笑意。

　　因步辇是在半空飞过，辇中人看着观众便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长俟掠影般的一眼，隔着轻薄的纱帘，还是准确捕捉到了那人戏谑上扬着的唇角，微翘的眼尾秋波流转，风情摇晃。那人从下巴到颌骨、再到喉结的魅惑弧线，伴着血色的光锐。

　　妖气冲天。

　　步辇驶过，带走一片妖艳的热潮。

　　整个斗场中，号角声、热烈的鼓声、狂情的舞蹈、清脆的银铃、金雀啼鸣、万妖亢奋的嘶吼齐放，血色的霞光伴着热度被一把撕碎，只听万妖齐声呼道——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妖声鼎沸，斗场沸腾热烈到了极端，空气滚烫，万妖疯狂！

　　日头渐落，新月已至，霞光褪去，烛火骤升。

　　待步辇绕场一周后，金丝雀驾着步辇驶向勾月台。

　　此时天已暗，勾月台上燃起了烛火，豆大的烛火密密麻麻点亮帷帐，斗场红墙之上，烧起大簇火把，斗妖台四角的烛光也已点燃，把夜晚烫出一个个洞，照彻夜空——

　　群妖的热情仍在持续高涨，一边喊着口号，伴着尖叫呼号，步辇停在勾月台之前。

　　“出来了！出来了！！大王要出来了！！！”

　　“啊！我又要晕了！——”

　　在万人齐呼中，辇中人缓缓起了身，在全场的注视下，撩开了纱幕。

　　一瞬间，如水滴入油锅，炸出沸腾的火星。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大王今天快要撩死我了啊啊啊啊啊！”

　　“救命！！我看到大王的脸了！！我死而无憾了！！我不能呼吸了我，我——”

　　只见自步辇中缓缓走出的妖王，身量修长，身形诡谲，他身着垂感极好的黑袍，金色的流光绕在袖边，松垮系在胯骨的腰带懒洋洋地垂落，露出大片刺目的苍白胸膛，在黑袍的衬托下，尽显慵懒奢靡，他右耳上缠着一只血红的小蛇，眉目在烛火与鲜红蛇身的映照下散发着浓烈的侵略意味，扬起的眼尾带着颠倒众生的妖艳与狂悖，那人唇角无意识地扬起，与眼尾相映，魅惑地惊心动魄。

　　“那那那那……那是——惑月镰刀吗？！”

　　只见妖王行出辇内，手边持立一纯黑巨镰，镰刀足有一人高，其上的刀身弧度诡异到了极致，刀身也是纯黑的，在如舟的勾月下，竟比月还要细三分，刀尖似针，发着幽幽的寒光。

　　长俟站在妖群中，看着姬自牧手握惑月，站在勾月台之上，向下一望的模样，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一颗心随着躁动的鼓点挑错了拍。

　　高站勾月台上的姬自牧，带着一股浓墨重彩的王者之气，烟熏火燎。

　　天上的钩月在这人面前都暗淡了，姬自牧居高临下地向下望了一眼，听着远处浪潮一般的呼喊——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天地同赐，万物长生——

　　站在勾月台之上的人缓缓抬手，示意众妖。

　　众妖立刻噤声。

　　那妖王向某处不明的方向轻瞥一眼，轻笑一声，而后，性感的喉结颤动——

　　“斗妖台，开。”

　　说完，妖王转身入帷幕，万妖喊的目眦尽裂，一身暴戾的杀气完全被挑逗激起，千百年来六界最为狂妄的生灵，迎来了他们的狂欢盛会。

　　他们强大，美丽，纯粹，淋漓，不死不休。

　　夜色已至，斗场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