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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毁 ...

  •   尉迟消在床上猛地坐起,惊魂未定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少年身上衣服被冷汗浸得湿透,他惊魂未定,木然地转头望向身旁沉默的黑袍小孩。

      涟在身旁盘腿坐着,琉璃葡萄般的眼珠安静地回望着他,孩童的眼神纯澈又关切,沉默却似汹涌海浪中的小舟,让人窥到片刻安宁。

      尉迟消在这样的目光中,浑身奔腾的血终于冷了下来,他昏昏沉沉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来人啊,来人啊……来人——”他的声音像一条绷紧的琴弦,少年不顾一切地大喊着,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来了来了,怎么了你?”狱卒走过来,前所未有地没有发火骂人。

      尉迟消自己也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飘了出去:
      “敌军退了吗?城门……城门破了吗?”

      ——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啧,你怎么会知道——没破,但兵马死了一大半。”狱卒惊疑不定地回道,然后心虚地打量着这个少年。

      见他久不说话,那狱卒试探着问道:“哎,你……你没事吧?”

      尉迟消呆呆地看向他,木讷地摇了摇头,一直等那狱卒离开后许久,少年才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身后乖巧的黑袍小孩,脸色平静却难看得吓人,他扯出一丝苦笑,眼睛已经红了。

      “涟,我没有亲人了。”

      涟这才跳下床板,走到尉迟消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

      少年像是被那细微的动作惊动了,如死的目光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忽然抬手捂住脸,细微地颤抖起来。
      少年就站立在那里,尚且单薄的肩背在黑暗中停不了地颤抖,像只走投无路的兽。

      尉迟消听到自己在小声低喃,但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辨认了一会儿,方才听清。
      “不,不行,我不行,别,不行,别……”

      忽然他转头,猛地将头砸向墙壁,粗粝的石壁磨破了少年的额角,他重重跌坐在地,眼前一会儿黑蒙一会儿白茫,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忽远忽近,脑海里有仅存的一丝清醒忽明忽暗。

      他觉得不真实极了。好像体内所有器官都在战栗嗡鸣,包裹着骨血的皮肤都在一阵阵发紧,他能听到血液奔流入脑的声音,那么有力,那么迅疾。

      时间难熬得有万世万代那么长。

      “消哥哥,我……我来看看你。”来人是谢瑔。这次来他没带饭菜,只带了一壶酒,两个酒杯。

      “消哥哥,”见他不说话,谢瑔踌躇片刻,开口道:“我来,是想告知你……”
      “别说……”尉迟消几乎是无意识地回道。

      “你已经……知道了。”谢瑔站在那里,沉默了。

      尉迟消脑海里的画面不断重合分离,少倾,他才转头,望向谢瑔的眼里,好写满了悲凉与哀戚。

      他今年十五,未及冠的年龄。
      已经亲眼目睹了三个至亲的死去。

      少年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今一丝都挤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如果可以死在此刻就好了。

      谢瑔又静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那人最后,只是默默斟了一杯酒,留在桌上,继而离开了。

      牢内又恢复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涟走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尚且不会表达的稚子,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小心安慰他。

      天地一片茫然,时间仿佛被拉直。
      少年身上的血液在流淌,在可恨地流淌,那么有力,震耳欲聋。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他想死。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耳边一声巨响。
      少年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呆滞地转向大门的方向。

      阴暗潮湿的破败监牢里,大门被重重破开,霎时冲进来十几个……道士。

      那群道士鱼贯而入,本身不大的昏暗牢房瞬间塞满了人,不及少年反应,他们迅速将尉迟消围了起来,在地上用朱砂一类的东西划了起来。

      尉迟消起身,听到大门传来落锁的声音,他转头,隔着木栏,看到了谢封和李欣阳。

      谢封眼角眉梢都是狠戾和得意,此刻站在门外,双手拢在袖里,下巴上扬,看着尉迟消,对那群道士颐指气使:“动作快点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

      尉迟消心里一颤,顾不上发火,对身边的孩童低喝道:“快跑……”

      谢封和众人看不到涟,一见他对身边说话,脸色先吓青了一半,谢封的脸闪过一丝慌张,后退了一步,“果然有妖物!青衣道长说的不假……快,快把妖物给我收了!”

      那些道士脸色也难看的吓人,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身边的小孩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第一反应先是照少年的话做,他没头苍蝇一般,向外走了几步,在碰到已经成型的阵法边缘时忽然缩脚,被烫到一般退回。

      尉迟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打量了一圈形状繁杂的阵法,心沉了下去。

      他对谢封阴恻恻地说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谢封听了这话,笑了一声,眼珠瞥了一眼李欣阳:“东西呢?”

      李欣阳从怀中取出一颗火红色的小珠子。

      尉迟消见了那珠子,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祥——这珠子比他脖子那颗红玉吊坠的颜色还要深红,且那吊坠只是玉内有火光,这红珠却是通体包裹着一层火,正在诡谲地燃烧,此刻李欣阳捏在手里,却并没有烧到皮肤。

      他心道不好,赶忙回身,涟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他从没见过涟显露出慌乱的样子,尽管他只是一个孩童,但举手投足和神色间向来都是懵懂又从容的,此刻他盯着那颗珠子,微微蹙了眉。

      尉迟消眼睁睁看着涟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漂亮的脸庞一瞬间变得惨白,那孩子向后退了一步,复又站住,眼里有分明的慌乱和惶惧。

      那孩子抬头看向尉迟消,褪去血色的唇微微张开,似是要说什么,却忽然痛苦地弓腰,黑色的广袖和衣摆似有风流动一般飘动起来,光裸的脚踝在飘动的衣摆露出,那衣边的金色灵流淌得飞快,原本生动可爱的小孩一瞬间像个脆弱的瓷器娃娃。

      尉迟消彻底慌了,他跪下来面对着涟,扶住他紧张地问:“怎么了?哪里疼?”转头对着谢封,冷声道:“你有什么冲我来……你——”

      谢封听了这话似是笑了,“你?你有什么用?你如今丧家之犬,还当自己是个宝吗?”他瞥了一眼李欣阳,催促道:“动手啊。”
      见李欣阳一动不动,谢封不耐烦了,“还不动手——你那个不认你的爹,你是不想救了?”

      听了这话,李欣阳愣了愣,低下头将指尖咬破,滴了一滴血在红色珠子上,顷刻间,红色的火焰大涨,熊熊燃烧起来。
      李欣阳将珠子向法阵一抛,那红珠落在法阵的朱砂上,像是被点燃的油,猛地腾烧起一圈幽幽火焰,将尉迟消和涟牢牢围在其中。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那个弓腰战栗的黑袍孩童,出现在众人面前。

      谢封脸色发青地退后两步,又是嫌恶又是惊恐道:“妖怪——还是个诡异的小孩,邪物……脏东西!”

      尉迟消下意识地环抱住那不住细微颤抖的孩童,把他紧紧护在怀里,他能感受到怀里小小的身躯颤抖地越来越厉害,那张稚嫩的脸上有难以掩盖的痛苦,嫩如白玉的皮肤渗出了淡淡的冷汗,黑葡萄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珠涣散,了无生气。

      “你们别碰他,别碰他啊……冲我来啊,有什么冲我来啊——”

      少年满腔死灰,近乎绝望地搂住怀里惊惧的小人,眼睁睁看着小小的身躯渐渐软了下去,他双手环抱着他,感受着那小小一只倚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少年害怕了。

      “别,别,不行,别这样,不要……求……”

      “疼……”

      少年忽然怔住了,他呆呆的,双目无神地注视着那孩子,心像是裂开了个口子,空洞洞凉飕飕的。
      像是被长了尖牙的动物狠狠咬了一口最柔软的地方,少年的心都在抖,他愣愣地问道:“——什么?”

      “疼……”

      是涟。
      这个向来沉默的小孩,此时此刻,在他怀里有些急促地喘息,声音还是平静的童音,却透着一丝难以忍耐的无助。
      他蹙眉,说着疼。

      他说他疼——

      尉迟消什么主心骨都没了,他心里裂开的口子滴血痉挛,撕心裂肺。
      “停,停下……他说他疼……他说疼!停下啊——”

      他说疼,他说疼啊……

      他说他疼啊!!

      尉迟消疯了。
      这个孩童吐露的任何一丁点脆弱都让他疼的不能接受,他看着小小身躯在自己怀中不断细微地战栗,慢慢凋零。

      如坠地狱。

      不行,不行,求你们,不行……

      周围站着的道士们已经双手合十,口中忽然念起了什么。

      涟突然双手拢紧,抓住了尉迟消的胳膊,漂亮的脸上一点活气都没有,冷汗浸湿了那孩子柔软的长发,尉迟消感觉着胳膊上传来的掐痛,抱着涟剧烈颤抖。

      突然,涟猛地推开了他。
      少年跌坐在地,慌忙望去,看见涟后退两步,那孩童身边红光大涨,正茫然地抬起双手,看了看,又无助惊慌地望向尉迟消。
      而后,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向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抓住他,少年伸手迎上,却见那孩童眼神茫然恐惧,他张了口,喃喃说了两个字——

      “哥哥……”

      而后红光吞没了他,尉迟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一团红光,眼里是满满的绝望。

      “别——”他猛地朝那红光扑去,那红光忽然暗了一些,少倾,只见那被光包裹的地方,幻化出是一只小兽。

      那是一只遍体火焰的小兽,说不清是狼还是狐狸,或者其他的动物,它有小狼崽那么大,但嘴却比普通的狼要尖,更像狐狸,尾巴却如一团巨焰,足足有两个身子一般大,高高地翘起燃烧着,那小兽乍一看是全身红毛,细看却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柔软的毛,而是一簇一簇细小的火。

      那是他的本体。

      那小兽好像受了惊,微微蜷缩着,警惕地看着四周,尉迟消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火焰并没有烧到他身上,少年甚至感受不到灼烧,触感柔软似毛。尉迟消紧紧搂着它,嘴里重复安慰着,不住喃喃道:“别怕,别怕,你别怕……”

      少年心里却一阵一阵绝望,他不敢想后面要发生什么,只能紧紧把它搂在怀里不断安抚着,那小兽便在他的抚慰里渐渐平息,而后紧紧贴着他,脸不住往他的肩窝里拱,仿佛是想如往常一样,化成玉坠,躲进少年的胸膛。

      但他回不去,小兽仍在细细地发着抖,不知是疼还是怕,少年手忙脚乱地拥着他,“你别怕,你还疼不疼……疼不疼……”

      忽然那小兽猛地怔了一下,挣扎着跳出他的怀中,滚落到地上,不住蜷缩和挣扎起来。
      阴暗潮冷的牢里,那火色小兽嘴里正发出痛苦的悲鸣,如一只将死的幼崽,无助地翻滚,茫然无措地嘶声低嚎。

      尉迟消的心都碎了,他双手发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痛苦挣扎的小兽,抬起头看向那些喃喃念咒的道士,失神的眼中忽然涌上怒张的火,他抱着小兽,忽然向法阵边缘冲去。

      少年用怀抱护着他,不顾一切地向那火焰扑去,却被阵法的火焰猛地挡回,他再往外扑,手脚和脊背被火焰灼烧,带着势要把皮烧穿的温度,一次次拦住少年的脚步。

      少年的背和脚一片血肉模糊,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他怀里的生命还在悲鸣哼叫,声声如刀片,一片一片剜去他心口的肉。

      直到怀里的小兽发出一声高亢嘶哑的凄号——
      尉迟消怔住了脚步,呆愣着低头望过去。

      那小兽一双眼睛只来得及惶恐眷恋地瞧他一眼,下一刻便涣散,那小兽身上的细小火焰疏散而开。

      尉迟消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他本能地圈紧它,却忽然抱了个空,密密麻麻的细小火焰忽然凋零般铺展开,向周围的火焰圈汇入,顷刻消失不见,火焰圈火势猛地增大了一瞬,而后一点一点,熄灭了。

      只留下原来那颗小小的,却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珠。

      尉迟消木然地站着,手臂还维持在抱着什么的姿势,怀里却空空如也,少年身上的烫伤大片大片,触目惊心,他愣愣地看着那群道士一个个离开了,地上燃烧的珠子被李欣阳捡出去递给了谢封,谢封捏着那颗珠子,如释重负一般笑了笑:“有惊无险——去给青衣道长送去吧。”

      尉迟消突然一声大吼,扑了过去,但门已落了锁,他站在门里,抓着木栏,如困兽一般,喊得撕心裂肺。
      ——他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无意义地大吼,声音嘶哑难听,却透着无尽的绝望和悲愤。

      把心生生挖出来,也不能比现在更痛了。

      空旷黑暗的牢房里,只剩一个呐喊的少年,他两手空空,形状癫狂,非生非死。

      耳边环绕着涟最后说的那两个字,那孩子无助地喊他——
      “哥哥”

      死,他只想死。
      杀,他想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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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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