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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花谢 ...

  •   他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他只觉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睡梦中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袖子,他想睁眼,可眼皮似千斤沉,怎么也睁不开。见他不醒,拉扯他的手复又开始剧烈地摇晃他,他才终于挣扎着打开了眼,模模糊糊看到床上坐着那个黑袍的小孩,面无表情,眼睛却急迫关切地看着他,看起来有一点慌。

      见到那小孩关切焦急的眼神,他心里先是一软,下意识便想去安慰他,对面的小孩见他终于醒了,不由分说举起食指,点上尉迟消的额心,闭上了眼。

      他站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将军府门前。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只是这里和他记忆里的将军府却不太一样——

      此刻的将军府门前,以往一尘不染的石阶地面上,全是烂了的菜叶,石子,秽物。那原本肃穆庄严的黑色大门,被人用红色的墨打上了大大的叉,门旁的洁白高墙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地写着很多字,恶毒至极,字字珠玑——

      “妖女滚出远安国”“还我太平”“妖女不得好死”“罪人”“天降灾星”

      尉迟消看着这些极尽歹毒的字眼,只觉刺的眼睛生疼。

      他抬头,看向将军府的牌匾——那原本高悬,本是将军府门面的牌匾,此刻歪斜着,堪堪挂在门头上,上面的“尉迟府”三个大字,密密麻麻布满了砸痕,划痕。

      尉迟消站在门前,看着这样的场景,此刻正是清晨,街上人还不多,寥寥几个人影,有些冷清。

      两个手里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从远处走过来,原本有些静的街充斥着二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妇女微微压低了一点声音,指着将军府说道:“哎,听说了吗,那尉迟容的亲爹是鬼。”
      “早就听说了,不是说那个尉迟容还通敌卖国,啧啧,真是想不到,尉迟老将军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呢!”另一个妇女说着,眼里闪着兴奋的精光。
      “可不是呢,我堂哥有朋友就是个当官儿的,昨天在朝堂上可亲眼看见了,在大殿上想要弑君呢!被一个小侍卫拦下了,当时那个尉迟消身上冒着红色的妖气,死了一堆兵呢!”那妇女说着,有如亲睹。
      “啊?真的吗,”另一个妇女惊讶道:“怪不得呢,不是还传什么将军府小世子在边境种出来了花树吗?那寒冬腊月的,哪儿去长树啊,我说啊,这就是妖树!”
      “可不是呢!你看看那个府里的花树!看见没!现在才三月,那花树怎么可能开?这不是妖气是什么?哎你别盯着看太久!有人跟我说,站在外面看那些花树太久,会丢魂!”那妇女神色飞扬地说着。
      “啊!天哪,这也太邪乎了!”那妇女听了这危言,赶忙把目光移开。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将军府门前,那一直在说话的妇女抬起下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派傲慢的神色,像个老态尽显的黄鼠狼。另一个妇女缩着脖子,连正眼也不敢瞧一眼府门。

      “哼,现在这府里还有一个呢,”说着又鄙夷地看了一眼那高门大院,仿佛目光能透过墙杀人一样:“我早就说过这女的是个妖女,妖女!你想想,那女的和我们远安可是有灭族的仇呢!”那黄鼠狼说道。
      “就是就是……当初陛下宅心仁厚,留了她一条命,后来怎么着?丈夫卖国,儿子弑君啊!”另一个缩着脖子的妇女说。
      那尖嘴猴腮的女人听着来了劲儿,恶狠狠地说:“这种祸国殃民的妖女就该被烧死!”

      “咦,今天买的菜不新鲜,你看,这柿子都烂了。”

      那尖嘴猴腮,不知生哪门子气的女人此刻还在气头上,看了一眼那烂柿子,一把夺过来,将烂柿子砸进将军府的院子里,仿佛出了一口恶气般哼了一声。

      而后两个女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太阳高高升了起来,街上行人越来越多,尉迟消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门前走过的行人,凡是路过者,成群结伴的大都说着和那两个妇女别无二致的恶毒话语,揣测着讥讽着。凡是单独走过的,总也会鄙夷或厌恶般看一眼府门,然后怕脏了眼一般立刻收回。

      偶尔有人聊到兴起,还会捡起地上的石子或手边没用的东西,扔向大门和庭院,还有的甚至会专门跑到门前,狠狠猝一口唾沫。

      尉迟消略有些麻木地站着,他也不知是听了多久这样的话,偶尔石子和秽物还会穿过他的身体落到地上,起先他还会下意识伸手去挡,后来渐渐不挡了。
      他看着那些人,只觉得那些黑洞洞的嘴像是要把自己嚼碎,自己的父亲,那端正如玉的潇潇君子成了他们眼中的通敌叛国的鬼,那软弱但善良慈爱的母亲成了他们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女,而自己……

      ——“你知道,可别人不知道。就算你想说,别人也不乐意听。”
      ——“没人在乎事实和苦衷。”
      ——“他们在乎自己,然后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尉迟消从头到脚麻木的凉。

      太阳高高升起,街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有一些人甚至积在府门口,对着府门喊着什么,他们言辞激烈,表情愤怒,眼露精光,兴奋不已。

      他们嘴里喊着“滚出来”“去死”“祸害”“脏东西”“灾星”“妖女”,他们振臂高呼,伸张着他们的正义。

      忽然,那死寂的大门开了。

      只见一个女人,衣着齐整,发髻端正,款款站立,优雅从容——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缓缓从大门走出来,她低垂着眼,没有表情,手里提着一把剑,剑气凌厉逼人,闪着寒光。
      尉迟消认得这把剑,这是爷爷的剑。

      在那女人身后,院落里,满满都是众人从外向里扔的烂菜叶,烂柿子,果核,石子。

      那从容秀雅的女人,就站在这一片肮脏狼藉中。
      她站定在门前,平静地抬起眼,扫视着人群。
      那原本还在唾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看见她手中的剑,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半晌,女人道:“诸位。”
      众人盯着她,大气也不敢出,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接着,女人开口了,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今日,我尉迟府世子妃,天狐族天女。”说着,她缓缓跪下,行了一礼:“向诸位,请罪。”
      尉迟消愣了,人群也愣了。
      人群却一阵静默,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半晌,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子,砸在女人的发髻,砸乱了几缕发丝,接着,一个男人喊道:“呸!妖女!你罪孽深重,以为磕个头我们就会原谅你吗?去死!去死!你这祸国殃民的灾女!”
      有了这句开头,人群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瞬间激情高涨,他们开始凌辱唾骂着那跪在高高石阶上的女人,抓起身边所有能仍的脏物扔向她,高声骂着这个罪人。

      尉迟消觉得心里仿佛豁开了一个口,那口里有说不明的情绪往外奔涌,他看着石阶下的人们,他们发泄着,怒骂着,眼里尽是快意。

      他浑身冷透,头皮发麻,看着眼前那个端丽的女人,被飞来的石子和脏污打中,额头上有一块流出了血,发髻有些散乱,显得狼狈不堪。

      尉迟容全身都似冻住一般,他呆愣了许久,忽然感觉腰间有一股力,像是有人用手臂箍住了他。

      下一刻,少年忽然腾空而起,向后退去,飞到离将军府门前很远的半空,那小妖不知是不愿让他站在那里,还是不想让他听到那些话,自顾自地把他拉远了。

      少年向前弓了弓身,他听不见那些声音了,心急如焚。

      地面上,女人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眼里如无波的水一般死寂。
      飞来的秽物悉数落在女人身上。

      忽然,远远地,尉迟消看见女人开口了。
      他的母亲目光平静如死,不知道说了什么。
      说完,那人忽然俯下身,对着百姓,扣了一首。

      少年呆呆地看着母亲,那原本柔弱的女子,现在满目决绝。
      尉迟消眼前泪湿一片,喉咙酸痛,嘴唇颤抖,木讷地看着地上的女人连磕三头,复又起身。

      她脊背挺直,视死如归地看着不知名处,又说了句什么。

      尉迟消听不见,凌空挣扎,像一头快被困死的幼兽,只有一颗少年心被反复煎灼,忽然,他停住了。

      他听见了。

      地面上的女人如呐喊一般,似是要将一身的气力全数用尽,竭力对着门外百姓高声呼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诸天神魔为证,我夫尉迟容,一生戎马,为君为民,从未通敌叛国!我儿尉迟消,赤胆忠心,慈悲悯怀,决计不是妖物!望诸位——”

      这个一生柔弱的女人,此刻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

      “望诸位,放我儿一条生路。”

      说完,拿起身旁的剑,那剑很重,闪着凌冽的寒光。
      当年,天狐族的士兵,族人,皆死于此剑之下。

      她将剑举起,架在脖上,望着远方,眼神悠远眷恋,仿佛隔着茫茫山河,看向了边疆,她夫君的英魂就葬在那里。

      她眼里有破碎的泪光,轻声呢喃了句什么。

      “别——”少年一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脱口而出。

      但女人听不见。

      阳光刺目,人群拥挤,将军府前,那女人手下发力,锋利的剑刃抹向脆弱的颈。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女人倒地,手中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冰冷的脆响。

      众人惊慌失措,如鸟兽散着逃了,嘴里喊着——
      “死人了!死人了!!”

      少年双手捂着脸,剧烈颤抖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啊——救救我吧——

      地上殷出一片血泊,她躺在血泊里,眼含希冀,脸色煞白。

      本来喧闹非凡的将军府前,不一会儿,空荡一片了。

      那容貌依然美丽,形容却狼狈的女人在一片血泊里安详地睡着,如一朵掉落在地的凤凰花。

      在每年落花的时节,明艳火红的花,掉到地上也不会变色。

      偶尔有听说之后好奇来看的路人,也只是远远看一眼那片血红,而后像被吓到一般,遮挡着眼睛离去。

      许久,许久,太阳升到正中,好像是晌午。

      府内才传出声音,是一个小厮往外走着,嘴里嘀嘀咕咕:

      “哎哟,奇了怪了,怎么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啊?人都去哪儿了?”一个小厮走出来,嘀嘀咕咕的,“……那是,那……夫……夫人!!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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