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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马戏 ...

  •   醒来的时候,天是灰白色的。
      他的身上是汗湿的,鬓角已被冷汗浸透,母亲就坐在他的床边,见他醒了忙过来看,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烧了整整一天。

      母亲脸上还带着病弱的白,眼里有熬夜的红。
      就像父亲那天一样。

      尉迟消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蒙蒙亮的天,他要去找陛下,去那金色的朝殿下告御状,他要那狗官死。

      天色刚刚破晓,尉迟消已经驾马离开了将军府,才到初春,府内凤凰花林内一片火红。

      世子妃在这片嫣红里站着,只觉恍然。

      “郎君,”她呢喃,“妾身往后,再无归处了。”

      朝堂上。

      天子坐在高座上,下面是齐齐整整的达官贵臣们,正在上早朝,朝内一片肃穆。

      “陛下,尉迟将军府内小世子尉迟消前来求见。”

      大家都安静了,纷纷看着皇上。
      满皇城谁人不知尉迟将军的死讯,早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不见。”九五之尊冷冷地回,冰冷的声音在宽阔的殿上显得尤为空寂。
      “是。”太监退下。
      朝堂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那座上黄袍开口:“众爱卿,继……”

      续字还没说出口,尉迟消的声音自大殿外响起:“陛下,臣有要事禀奏,尉迟军大帅尉迟容枉死在边境,陛下,求陛下为我做主!”

      那声音洪亮悲怆,飘荡在大殿之上,原本肃穆的人群顿时攒动起来——

      “枉死?谁枉死?尉迟将军吗?”有人嘀咕道。
      “难不成将军的死还另有冤屈不成?”
      “冤屈?啊?难不成将军是被人害死的?”

      那些猜忌声,扼腕声,夹杂着兴奋好奇,自文武百官的嘴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今日若不传召,出了这个大殿,外面会传成什么样?

      皇帝滥杀,将军冤死,世子鸣冤,皇帝避而不见?
      那他成什么了?

      皇帝才开口道:“宣。”
      太监尖锐的嗓划破冰冷的空气:“宣——”

      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殿门打开,一个清冷英俊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病态,紧紧抿着嘴,人群纷纷自主地让开一条道来。

      少年在中心站住,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臣今日,是为我父亲,尉迟军大帅的死而来——父亲被奸人所害,还望陛下为我尉迟家做主!”

      此话一出,一片死寂。半晌,冰冷的声音自高座响起。
      “你指的奸人,为何人?”皇帝问道。

      “回陛下,臣指的是李奉,李侯爷。”少年答。

      一语出,大家脸上颜色纷呈,有震惊,有怀疑,有不可置信,有兴奋好奇,有愤怒扼腕。

      “信使来报的消息皆言父亲是在战场上中了敌人鬼术,此言着实荒诞可笑,恳请诸位细想,那偌大一个军营,为何偏偏只我父一人中鬼术?”尉迟消说道。

      人群有人说道:“说的是啊,将军自己一个人中了鬼术,其他人都没事,确实说不过去。”
      “是啊是啊”

      此言一出,大家觉得有道理,顿时信了大半,纷纷点头应和。

      “陛下,父亲之死,实则是在大战之后,被李奉带入营帐的一杯毒酒所致。”尉迟消出这话,眼露寒光,“还望陛下明察!”

      “啊?!竟是这样吗?那李奉为何要这么做?”旁边有人问道。
      “还能为了什么,那李家军都是皇城里的军队,是在皇城吃皇粮的,百姓威望本来就不如镇守边疆的尉迟军,现在好不容易去了边疆了,尉迟将军一死,军内谁做主?”
      “哎……尉迟将军原来竟是这样被奸臣所害,真是可悲可叹啊!”
      “我就说这个李奉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怎么知道的?”人群有人开口问道。

      尉迟消愣了一愣,一时无言。
      他道:“李奉的外甥名叫李达成,是我尉迟军中士兵,那日他看见李奉带了酒食去了父亲的营帐,后来还亲自去问过李奉,李奉却同他说,若我父亲一死,军中大帅便是他。”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便如滴水入油,人群炸开。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有人激动地说,言辞尽是得意。
      “啧啧啧,果然,你瞧,这脏心烂肺的东西,为了争那点权夺那点利,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啊!尉迟将军死得冤啊!”

      尉迟消高声呼道:“李奉狼子野心,罄竹难书,求陛下为我尉迟家做主,治了那李奉的罪,臣只愿亲手斩下那狗贼头颅,以祭我父在天忠魂!”

      父亲,我为你伸冤来了,陛下知道了,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皇帝开口说话了:“你说李达成亲眼看见了?你可有带他来?”

      尉迟消抬起头,答道:“臣在来的路上,去李府寻过他,可府内小厮说他身体抱恙,想来……是被家里人藏了起来,不敢让他与我对峙。”

      “来人,传李达成。”皇上说。他在那高座之上,看不清表情。

      人群说话声渐渐变小了,大家压着嗓子嘀咕着,兴奋地讨论着,就好像亲眼目睹了那场景一样,把那李奉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骂了一遍,曾几何时做过的腌臜事也被挖出来说了一通。

      大概半个时辰后,殿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少年,是李达成和李欣阳,他二人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两人跪在御前,行了一礼,朗声道:“尉迟军内小卒李达成,李欣阳,拜见陛下。”

      太监在旁说道:“陛下,奴才去李府找李世子时,这李欣阳也在,李府夫人说这二人平素里形影不离,感情颇好,故让奴才把二人皆带来,若是有什么李世子遗漏了的,李欣阳也好补充一二。”

      皇帝点了点头,了然。

      尉迟消看见李达成来了,心下大松,问道:“李达成,我问你,那日敌袭之后,传出了大帅死讯,你去问李奉时,他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李达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半晌,他淡淡道:“我何时问过舅舅什么话?少将军怕是记错了。”

      尉迟消:“怎么可能不记得,你明明同我说过,那日你去问时,他同你说我父一死,军内大帅就是他!你现在为何不承认?”

      说完这话他便反应过来了,李奉可是李达成的亲舅舅,若李达成说了实情,李奉必定一朝坠马——李夫人自然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儿子害死的。

      好像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李达成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依然没抬头,声音平静如死水,道:“我确实没说过,也没问过舅舅什么,少将军怕是糊涂了。”

      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那尉迟容将军死的那晚,你可有听到什么?”

      这时,一直跪在一侧的李欣阳开口说话了:“李达成没有听到,我听到了,那天轮到我值守,当时我就在营帐外。”他本来不爱说话,就算说起话来,整个人还是阴沉沉的。

      尉迟消赶忙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皇上似是也怔住了,身形顿了顿,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李欣阳行了一礼,说道:“回陛下,那日我在将军营帐前值守,夜里将军没有传晚膳,侯爷便拿了个食盒,带了酒前去探望。”说到这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顿了半晌:“过了一会儿,听到将军好像在发狂,他很痛苦地叫了很久,我很紧张,守在外面仔细听,听到将军对侯爷说他中了龟爻族族长的鬼术,求侯爷一剑杀了他,为他做个了结,侯爷不肯。我便问将军是否要传军医,将军却说谁也不要进来……后来我等了很久,听到侯爷喊了将军的名字,我便知道,将军是没了……”

      听到这样一番话,大殿上原本对李奉骂骂咧咧的众人都沉默了。

      李达成全程一动不动,依然低垂着头,如石化一般。

      只有尉迟消,他听着这段匪夷所思的话,先是不解地看着李欣阳,而后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来,揪住李欣阳的衣领,低声喊道:“你在胡说什么?!”

      李欣阳仍是那副冰霜的面容,他不答尉迟消,转身向着那九五之尊扣了一礼,道:“陛下,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将军确实是中那龟爻族鬼术丧命,望陛下明察。”

      尉迟消看着他,连连后退。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不可置信地盯了李欣阳半晌,而后用力一脚踹在他身上怒道:“想不到我尉迟军,竟有这种见利忘义的无耻之徒!父亲平时怎么对你们,你们这群叛徒!小人!”

      听到这话,原本跪坐着一动不动的李达成似是被针戳到一般,剧烈地一抖,而后怔住,慢慢又恢复了方才的死气。

      大殿之上,只有一个懵懂的少年人,无助地愤怒着。

      “放肆!尉迟消,朝堂之上竟敢如此放肆!”皇帝忽然拍案怒吼道:“小儿闹够没有!?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朕念在你们尉迟家军功赫赫,容卿刚死,岂容你这般胡闹?!”尉迟消抬头,见皇帝离了那高座,走下来了一段路,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又老了一些,头发花白,老态尽显的脸上盛着怒意和痛意。

      这时,被踹倒在地的李欣阳却突然坐直了身子,叩首说道:“陛下,小人还有一事要禀。”

      尉迟消和满朝文武齐看过去——

      李达成也好像有些疑惑,他没有抬头,向李欣阳的方向转了转。

      皇帝忍无可忍一般,道:“还有什么事,你们已经扰乱了早朝,还想怎样,来人……”

      “陛下,小人要禀,尉迟容将军的真实身份,乃龟爻族族长之子。”那少年却依然坚持着说完着:“且小人曾和李达成在一天夜里,撞见过龟爻族族长潜入我军营,与将军私自会面。”李欣阳越说越快,说完最后一叩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小人不敢欺瞒,只得禀明,望陛下明察!”

      一席话出,满堂哗然。
      尉迟消眼皮突突地跳,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手。

      李达成终于不再扮演一只埋首的鹌鹑,听到这话的那一刻,猛地抬起了头,看向李欣阳,眼里全是愕然。

      他愠怒不解地看着李欣阳,忽然直起身子,转向皇帝,似是有话要说,李欣阳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是要提醒他什么一般,转头逼视着他。

      李达成眼中刚刚亮起的光陡然熄灭,对视半晌,他复又垂下眼帘,低了头。

      好像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一般。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了,问道:“小世子,这是假的吧?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对啊,这也太假了吧,哎,这人是谁啊,敢这么编排将军?”
      “赶紧把他拖下去吧,说这种假话谁信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大家被这匪夷所思的话震惊了,并不能接受,连这少年先前说的话也不信了七分。

      尉迟消却许久没有答话。

      渐渐地,人群开始躁动怀疑起来——
      “不会……是真的吧?”有人这么问道。
      人群似有人急了:“小世子,你说句话啊!”

      尉迟消一张脸毫无血色,他略有些苍凉地看了李达成一眼,却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他无力地闭上眼。

      看到他的反应,人群猛然炸开,大家高声开始讨论着,也不顾及这大殿高堂,本是皇宫最肃穆的地方。

      尉迟容是敌军族长亲儿子,尉迟容深夜与敌军族长会面,尉迟容中了敌军鬼术。

      三个信息,两个都是真的,人们自然不会再怀疑第三个的真假。

      况且那龟爻族可都是鬼啊,那可都不是人啊。
      那尉迟容不也——

      众人震惊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着讨论着,尉迟消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人或兴奋或震惊的嘴脸上,眼里无一不闪着精光,忽然为父亲感到不值——

      真不值啊,好像所有冤屈,所有努力,所有雄心壮志,一朝变成了众人的消遣。

      众人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这原本冷清的空旷的地方,好像第一次变得热闹非常,沸沸扬扬。

      他们看向尉迟消的眼神再没了看将军府世子那般尊敬,好像染上一层鄙夷和厌弃——
      他可是尉迟容的儿子,尉迟容可是鬼的儿子。

      一时间,以尉迟消为中心,众人退开,形成了一个空旷的圈。

      尉迟消看向站在台阶上的皇帝,那人看起来比爷爷还苍老,他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脸上无震惊,也无恐惧,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尉迟消看着皇帝,茅塞顿开,,干涩的眼阵阵发晕——是了。

      李奉就算有那狼子野心,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没打过几次仗的,吃着皇粮的兵而已,若只是他一人想杀父亲,他怎么敢真的下手。

      这事有诸多蹊跷,从只有父亲一人中那闻所未闻的鬼术,爷爷蹊跷地得病又复好,皇帝非要在战事如此吃紧的时候将他召回,到皇帝那大变的态度,说什么也不让他回边境,李欣阳的出现……

      还有父亲死讯传来那晚,几乎是接踵而至的皇旨。

      那皇旨来的太快了,就像早就被人写好了一般。

      尉迟消恍然大悟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他从小很是疼他,让他做六皇子的伴读,六皇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他也总能得到一份。

      尉迟消漠然地看着这高旷大殿。

      他想起父亲被李奉害死的时候,李奉那沐浴春风的脸,很是得意地问:“你猜,这药是谁给我的?”

      接着他俯下身去,在尉迟容耳边道了三个字:“谢近荣。”

      谢近荣,那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皇,名叫谢近荣。

      他忽然就明白了父亲临死前绝望的眼神。

      那不是对死的绝望,不是对被同僚设计的绝望。
      那是对他毕生守护,生死追随的君臣之心,忠义之心的绝望。
      何其可笑。

      烈烈忠魂,赫赫军功,不敌那高座之人一念之间的猜忌怀疑。

      不值。
      父亲,你这一世,好生不值。

      尉迟消就站在大殿上,他感觉心里有某种绝望正在吞噬着什么。
      他觉得荒谬,甚至有点想发笑,又觉得好累,撑不住了似的想倒。

      胸前的玉坠隐隐发热,温度传到少年身上,他抬手攀上胸前,隔着衣服摸到了胸前硬硬的小物件,眼睛就红了——最后竟只剩一个小妖,陪我对峙公堂。

      这一幕尽收李欣阳眼底,只见那人眼中灵光一闪,飞身扑向尉迟消,喊道:“陛下当心!”

      这一喊,所有不明所以的旁观者皆是一惊,慌忙向后又退了两步。

      尉迟消有些茫然,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肘,欲挡那人的扑袭,电光火石之间,他看到李达成抬起了头看向李欣阳,面色如死,愕然地呆呆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李欣阳袖中寒光一闪——他藏了一把匕首。

      带兵器进朝堂乃是大罪,他怎敢——
      而后他见李欣阳伸掌向前,那袖中刀尖微微出鞘,冲着胸口某处直刺过来。

      未及反应,他胸前倏忽红光乍现,对面来人被那红光打中,重重摔出——

      人群疯了,文武百官架子也顾不上了,争先恐后逃命般向外跑,殿门大开,一群人如潮水涌出,嘴里喊着“救命”“鬼啊”“有妖怪”“杀人了”。

      场面沸沸扬扬,一度失控,像一出荒诞的闹剧。

      像一碗打碎的汤,落地的刹那器具破碎崩溅,汤汁整个洒铺在地面上,炸出大片的花。

      纷乱窜逃的人群里,有两队兵举着刀戟冲入大殿,将尉迟消团团围住,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拿下他!”

      周身全部刀光向他刺来,而后红光炸出,打落那一圈寒光和人群。

      这大殿今日真热闹啊,尉迟消心想。

      他转头望向皇帝,他也受了惊,有些站不稳似的颤抖着,那老人望了望失控的人群和乱成一锅粥的大殿,有气无力地喊道:“来人,把尉迟消,押入大牢!”

      离开大殿的时候,尉迟消回头望了一眼李达成,平静地,不带任何谴责。

      李达成显得十分呆滞,他面色煞白,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眼里满是错愕。

      忽然想起那日,李达成跪在自己面前,他赶了几天的路,身上穿着尉迟军的衣服,带着风尘与寒气,但目光明亮地看着他,说:“我娘说过,做人要磊落,磊落才能达成。”

      何其讽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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