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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槐垂 ...

  •   没一会儿李达成就进来了,一看就是赶了几天的路,头发凌乱,脸上还有些混着污泥和泪痕的脏乱。

      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哭着说道:“少将军,我有罪!”

      这一句把尉迟消说蒙了,他怔了一下,问:“你有何罪?”

      李达成抬起头,举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视死如归道:“我害死了将军。”

      尉迟消忽然暴怒起身,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直到李达成断断续续带着抽噎,讲述了整件事,尉迟消神情恍惚,抛下身后哭着请罪的少年,走回卧房,站在房内,六神无主。

      原来是这样。

      鬼军压境,尉迟军损失七万,李达成一连几天思家心切,不好意思回营帐里哭——只有帅级的士兵才有自己的营帐,像李达成这样的普通士兵是睡大通铺的。

      于是他经常拉着李欣阳在营外呆了半宿,等哭个够,两个少年才慢悠悠往回走,那天回营帐时,正巧看到了进入尉迟容营帐的槐垂。

      两人大惊失色,又不敢声张,于是躲在营帐外的窗下,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这一听不要紧,听到了惊天的秘密——将军竟然是那龟爻族族长的儿子。

      李达成当时听完了腿都软了,走都走不动,被李欣阳扶着躲了起来,李达成不知道怎么办好,沉下心仔细回想了一遍二人的对话,明白这二人不是一伙的,将军也没有通敌卖国。

      想到这里,他才放了心,又思及将军平时对人和蔼又亲善,便跟李欣阳说这事我们都别说,烂在肚子里。

      李欣阳想了想,却说此事事关重大,不知道还要牵扯到什么,断不能贸然瞒下,便劝他写一封家书,明日寄给李达成的舅舅李奉。

      李达成心想也好,他本就是没什么主见的人,真要他瞒下这么个大事他也会胆战心惊。

      况且李欣阳说了,以后万一出了事,他们二人就是知情不报,是同罪。

      于是他便连夜写下一封信,事无巨细把两人对话和盘托出,并说明他当时听得真切,将军和那鬼兵绝对没有串通,也没有通敌叛国。

      他把写了十几张的信给李欣阳看了,李欣阳只看了一眼便说太过啰嗦,只捡主要的写就可以。

      李欣阳提笔写下两行:“将军半夜帐内会龟爻族族长,龟爻族族长乃将军生父。”

      而后李欣阳把信装起来,正巧当天念皇旨的人来,他让李达成将信塞给一个信使,并拿了两锭金子相贿,嘱托一定要尽快送到李侯爷手里。

      信送走之后李达成越想越觉得不安,信上短短两句虽涵盖了那晚的内容,却有歧义,他如坐针毡,怀着这样的心事,五天之后等来了他的舅舅。

      他找到机会去舅舅的营帐,进去后就拉着李奉,把那信件上的内容歧义跟舅舅说了个清清楚楚,结果舅舅却浑不在意似的,直打趣说他立了功了。

      当夜敌军来袭,李奉担心他的安危,让他留在军中,没有迎战。尉迟容受了伤,但不严重,回营之后就进帐了,听将士们说,龟爻族的那些零散鬼群这次竟然临阵倒戈,帮他们打鬼兵,如果没有他们,恐怕死伤会更惨烈。

      但龟爻族究竟为何临阵倒戈,将士们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有李达成和李欣阳知道。

      李达成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只觉得自己当了一个无耻的告密者。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奉带着食盒进了尉迟容的营帐,李达成只当他找将军一同进餐,并未生异心。

      半夜李奉便传,尉迟军主帅尉迟容中了敌军鬼术,没了。

      李达成先是当头一棒,然后越想越不对——将军回来的时候虽然有伤,但精神还算好,且军内并无人中什么鬼术,为何只有将军中了?
      于是李达成去问了自己的舅舅,舅舅先开始还会顾左右而言他,后来被他问烦了,便说了一句话。

      他说:“外甥,你说这大营里死了一个尉迟容,谁来当主帅?”

      李达成再是锦绣堆里长出来的,此刻也明白了个透心凉。

      他心里知道那是他的亲舅舅,可想到将军平日里待他们那些新兵那样好,教他们剑法,老兵们欺负他们的时候,将军还会站出来替他们撑腰,李达成便控制不住,他心里想着尉迟容和少将军,都是那样好的人,如今却因为自己的一念之错,走入深渊。

      他顾不得什么舅舅不舅舅了,男儿当顶天立地,有错当认,有罪当赎。

      他叫李达成,他娘教过他,做人要磊落,磊落才能达成。

      他当夜便偷了军营的马,趁值夜的士兵不注意,便跑了出来,去皇都请罪,就算要他的命来赎,他也是应当的。

      尉迟消站在房内,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原来不是保卫疆土而死,他是死于奸臣之手。

      他越想越心寒,觉得太过于荒谬了——他那一心为国为民,傲骨铮铮,传他道理教他功夫的父亲,竟然落得这种死法。

      尉迟消忽然想起他离开那天,父亲站在营帐前,目送他的身影。
      那天,直到尉迟消走出很远,回头,仍能看到那人芝麻大的身影,立在天地间。

      尉迟消忽然发现,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机会和自己的父亲,好好喝一杯酒。

      少年此刻只觉得可笑,可恨,可怕。
      他身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血液好像倒流一般,四肢百骸冷的彻骨。
      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他做梦似的,好像在浅寐中,他看到自己盘膝坐在屋内榻上,胸前玉坠红光乍亮,那红光自玉坠缓缓流出,飘摇到他身前,堆积着越来越多,然后在那蒙密的红雾中,现出一个孩童的身影。

      那孩童大约十岁左右,皮肤白皙,眼睛黑葡萄似的,眼尾微翘,细看能看到两只乌黑眼底分别透着红、金两种柔光。那孩童身着黑色的锦袍,看起来触感颇为顺滑,广袖和衣摆有似在流动的金边。

      他盘膝坐在尉迟消的对面,身子微微向前探,仿佛有些关切又好奇地看着面前少年,而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向那少年眉心点去——

      孩童的动作柔缓,却自有一种俾睨从容的气质,他身边围绕着淡淡红光,黑发蓬松,发尾微卷,好看得让人不能逼视。

      他指尖触在尉迟消眉心那刻,两人被流散的红光萦绕,而后一起被卷入洪流——

      尉迟消睁眼,看到自己站在夜幕下,边境的战场上。

      他站在正在厮杀的人群中,有穿着铁甲正在奋战的尉迟军,有面色死灰,诡谲惊悚的鬼兵。

      他站在他离开那晚的战场上。

      他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少年抬头慌乱地寻找,忽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尉迟容。

      “父亲!”他喉咙瞬时间哽咽,向那人飞奔去。

      而尉迟容没有听到这一声隔着时空的呼唤声,尉迟消穿过拼杀的人群,发现自己毫无阻碍,甚至可以穿过这些人的身体和无数剑戟,才明白过来——他只是个旁观者。

      结局不能被改变,尉迟容也已经死去了,他只是个旁观者,只是来到这里,看看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父亲,和记忆里别无二致的挺拔背影,正奋力厮杀,尉迟容对身边将士喊道:“攻他们的脚!”

      尉迟容横剑在地划过,面前的鬼兵倏忽倒下,几乎就在同时,尉迟容举剑复又落下,一颗鬼兵的头颅滚落在地。

      找到了诀窍,尉迟军和李家军打起来不再那么处于下风,但仍旧费力——鬼兵力大无穷,速度又极快,很多将士仍然不敌。

      在一片地狱般的厮杀场中,忽然,远处冲来一群张牙舞爪。形状各异的鬼——是槐垂带着龟爻族的族人来了。

      他们加入了战斗,但不是冲着尉迟军,而是冲着那群鬼兵。

      将士们先开始不知道情况,无差别地攻击着龟爻族人,后来才发现,这些人真是来帮他们的。

      他们与鬼兵厮杀搏斗起来比人轻松,有了他们的加入,尉迟军渐渐占了上风。

      像是被什么强烈的直觉牵引,尉迟消向某处抬眼望去,看到了那远远的青色身影。

      他站得很远,遥遥看着这一幕,衣角翩飞,看不清表情,但尉迟消直觉他有些愠怒。

      忽然,离尉迟容不远的槐垂大喊了一声:“阿容——”

      尉迟容和尉迟消闻声望去,却见槐垂应声倒地——他被削去了半个身子,此刻整个人变成了两半,他不会感到疼,但这场景还是刺了一下尉迟消的眼睛。

      触目惊心,就算知道这个人一生都错事做尽,在这样的战场上,这样的姿态,也让人心里一紧。

      尉迟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然后向槐垂走近。

      他站在槐垂面前,低垂着头,看着地上的两半尸体,还有个小匣子,是从槐垂身上滚落下来的。槐垂的身体被从肩到腰斜切而下,没有淌血,但仍惊悚非常。

      忍着头皮的炸麻,尉迟消也跟着走过去。

      槐垂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来上半身的那只胳膊,把方才滚落的匣子拿起,用尽了全力一般,带着一点讨好意味,向尉迟容递过去。

      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了,但尉迟容的手仍有些微抖,他接过那匣子,沉默不语地看着槐垂。

      “这是……阿泯的半个残魂……是……我向主人求来的……但……只剩半个了……”他讨好又小心地说道,灰白如槁的脸上尽力挤出一丝近乎谄媚的笑意。

      尉迟容眼眶通红,浑身都僵硬着,看着这个狼狈的男人。

      “阿容,对……对不起啊……”那男人如枯木一样的嗓,说到对不起时,竟颤抖着哽咽。
      这句对不起像是对槐容说,像是对他心爱但辜负了的妻子说,也像是对那剩半个残魂,只活了三个月的槐泯说。

      他说,对不起啊。

      尉迟容狠狠地闭上了眼。

      这时,一只手却伸出来,打落了尉迟容手中的匣子,尉迟容反应过来的时候,匣子已经落地破碎,匣中有透明的一缕魂飘出,瞬时消散干净。

      是那青衣逼至眼前。

      尉迟消这才有机会看向他的脸,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人脸上蒙着一层流动的深雾,看不清面目。

      那青衣猛地掐住槐垂的脖子,淡淡说道:“原来,你还背着我藏了那孽子的魂。”他阴森森地笑起来:“还想留着?你想都别想!”

      槐垂看着青衣,眼睛死死盯着他,眼里有怒有悔,声音粗粝呕哑:“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青衣似愉悦地笑了一声。
      “你掳走我姨娘,把她关起来做你的生产工具,最后她连具完好的尸体都没有——你还有脸问我是谁?!”他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狠戾暴虐。

      槐垂的眼睛骤然睁大,眼珠似乎都要掉出来,他剧烈如筛地开始颤抖,干裂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说:“老身,万死也难赎。”

      一缕魂自那残躯抽离,升到上空未散,向一个方向飘去。

      他说过,若躯已残,魂便归主。

      他的灵魂还会有新的躯壳来承载,供主人驱使操控。

      生生世世,无法解脱,不能背离。

      何其悲哀。

      尉迟容微垂着头,一言未发,背脊依然挺拔着站立。

      尉迟消看着父亲,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前所未有地脆弱着。

      他想伸手去拍一拍父亲的肩,但他没有。
      尽管知道自己就算伸手过去,也只能穿过尉迟容的身体,并不能真切碰到他,但他还是不敢。

      他只敢这样静静看着。

      就好像他的父亲现在虽然看起来还是完好的,但如果这时候有人碰他一下,那人马上就会像地上的尸体一样破碎落地。

      然后死去。

      青衣召回了鬼兵离开了,方才地狱般的战场只剩一片冷寂和遍地尸体——和上次一样。

      尉迟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有一抹鲜艳的红,即使在夜里,也似有流光环绕,霎是夺目。

      尉迟消深深地看着,“也许以后,就看不到了。”他想。

      一阵风刮过,刮起了尉迟容的衣摆,卷起了阵阵沙尘,那风越刮越大,让人睁不开眼睛。

      尉迟消举起胳膊挡住猛烈的沙尘,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沙尘不见了,四周无风,脚下踩的也不再是凹凸不平的边境土地。

      尉迟消放下胳膊四周望去。

      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了,这是尉迟容的营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槐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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