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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苦果 ...

  •   长俟与姬自牧随着白胡老头走在奈何桥上,在这冥界里,看什么景色都仿佛眼前蒙了一块黄色透纱般不真切,他站在桥中央,看下面的忘川河——

      长俟这才发现,那忘川河里面流着五彩的河水。那些缤纷的河水虽在一起流动,却不混淆,红黄蓝绿灰,团团挤在一起,十分奇妙好看。

      桥的尽头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她面前摆了一排空碗,正笑眯眯地望着长俟。

      长俟低头,问:“这些都是什么?”

      “忘川河承载着所有已转世亡人的记忆,那些都是记忆。”那老婆婆在桥头笑眯眯地答。

      “记忆也有颜色吗?”

      “当然有,记忆也有好的和坏的,自然就是彩色的了。”

      长俟点点头,两人已跟着白胡老人行至桥头,那老婆婆看了姬自牧一眼,脸上僵硬了一般的笑容不变,说出来的话却换了一种恶狠狠的语调:“死小鬼,又是你,上次拆了我的桥,打烂了我的碗,这次又想来干什么?”

      白胡老头连忙偷偷扯他,“你个不怕死的老娘们,少说两句,我……”

      不怕死的老娘们抄起一个空碗,二话不说往忘川河中一捞,捞出一碗漆黑的河水,不由分说就想往姬自牧嘴边灌,道:“怕什么,让他喝一碗,他不就忘了么。”说完,她笑眯眯对着姬自牧说:“来,年轻人,不要仇恨,渴了吧,喝口水……”

      白胡子老头在那疯婆娘身后死命拉着她,求生欲让他的老胳膊老腿充满了力量。

      长俟抬头,便见这桥头不远处,就在忘川河的岸边,有一棵巨树。

      那树十分粗壮,遮天蔽日,树上无叶,只有许多红的发黑的果子,密密麻麻结了整树,红色的果子坠在黑色的树枝上,却不显得光秃,反而有种怪异的美。

      那老头还在点头哈腰卖笑脸地对姬自牧赔不是,见到长俟看苦果树,才终于想起来正事,他邀功似的跑到那树跟前,向姬自牧和长俟招手。

      那老头站在树下,和那巨树一比,就像个大一点的蚂蚱。那蚂蚱不知道在哪掏出一个发黄的旧本,随手翻到一个空页,摊开至长俟面前,道:“这位……贵人,请取一滴血。”

      长俟抬起食指,催动法力,自指尖凝出一滴血,送到那老头面前。

      老头顺手接过,往书本的空白页上一点。血迹晕染开来,如有沟渠一般在纸上漂流扭曲,不多时,纸张上出现了几句长俟不认识的字。

      老头看了看,抬起头,和善地道:“这位贵人轮回过一次,留在忘川的记忆里,你叫……尉迟消,记忆是……呃,灰色。”

      长俟皱眉:“轮回?”

      他想了想,又问道:“阁下意思是说,我作为尉迟消活过之后,又入了一次轮回吗?”

      老头道:“正是呀。”

      “也就是说,轮回之后,才是现在的我吗?”

      “正是呀!有什么问题吗?”

      长俟越想越不对劲:“可我此世的人身也已死,魂没入轮回,记忆……”

      长俟明白了,一颗心瞬间就坠了下去。

      他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他死去之后开始的。他那时已经脱离了人身,不知道自己生前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死的——他是一个无着落的孤魂。

      而他既然作为魂留存了下来,这里又怎么会存有他的记忆呢?这个尉迟消,只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并不是他的生前。至于生前的记忆,已经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想要在大千世界里找一份遗失的记忆,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那老头说的话接着印证了他的想法——

      “咱们这里的记忆,都是上一辈子的,这一辈子你不入轮回,记忆当然不在我们这里了!至于记忆丢哪了,这个就不清楚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记忆这种东西,活人都经常弄丢,何况死人呢!”

      长俟心中一下子便泄了气,他看了看姬自牧,“这不是我要找的,我们……回去吧。”

      一点前世,轮回即翻篇,找回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谁知姬自牧却拉住了他:“仙君,来都来了,还打算空手回去么?况且……”他看了看长俟:“都说前世今生冥冥中自有关联,兴许还能从里面,找到点什么线索呢?”

      毕竟,也不会比现在这种毫无头绪的境地更糟的情况了。

      长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便点点头,转身对那白胡老头道:“有劳了。”

      那白胡子老头立刻跟接了皇旨一般,殷勤地点点头,跑到忘川河边,拿着那张带着长俟血迹的纸,神神叨叨地低声念起了几句发音颇有些奇怪的语言。

      长俟听他这样念了不知四遍还是五遍,发现那白胡老头念东西的语速在慢慢变快。而忘川河的河水流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

      长俟与姬自牧站在岸边,看着忘川河的河水湍急激烈的汹涌翻滚起来,风卷残云一般飞速略过,彩色的河水因为太过于快的流速,再也无法看清团团分明的颜色,到后来,整条河都清一色变成了砖红。

      忽然,飞掠的河水中,一抹灰色的记忆自河水中飞蹦而出,下一刻又落回河中。

      在那灰色记忆掉落入河后,河水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流速,河面重新安宁地流动,河中团团记忆重新分明起来,方才掉落水中的记忆正随着河流的涌动,一点一点向岸边浮来。

      那抹记忆游至岸边,一头扎进土壤之中,而后顺着土壤中的根系,向巨树身上蔓延。

      长俟的视线跟着那抹记忆,眼睁睁看着他爬上树干,蹿上树枝,汇聚到一颗鲜红的果子里。灌入记忆的果子在树枝上如有生命般晃动了两下,直直地掉落下来,被姬自牧伸手接住。

      “成了,成了!”白胡子老头乐颠颠地跑到二人身前,邀功似的:“贵人,此树名叫苦果树,它树上结的这些果子,都叫苦果。”

      用人的一生结出的果,能不叫苦果么?

      姬自牧将那艳红的果子递给长俟,长俟接过来看了看,问道:“若是别的颜色的记忆呢?也同样苦吗?”

      “当然苦的。”那老头笑了笑,摸了一把胡子:“这世上人走一遭,甭管看起来多光鲜顺遂,内里不都是苦的么?”

      长俟道了谢,将果子放进袖囊,转身便看到姬自牧正抱着臂,似笑非笑地走向那白胡子老头。

      笑容莫名有些渗人。

      姬自牧走到那老头面前,在老头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低头看他,道:“啊,我想起来了,”他笑道:“我刚刚嫌你活的太安稳了,还记得吗?”

      那白胡子老头登时脸就青了:“您您您……不是说不寻仇吗?”

      “是啊,”姬自牧赞同地一点头:“我是说不寻我的仇,但……”

      姬自牧揉开一丝笑意,他先是转过身,轻轻握住长俟的胳膊:“仙君,该回去了。”

      不等长俟点头,下一刻,耳边的血蛇爬出,缠绕,张开那只独眼,眼珠却变成了金黄。血蛇吐出黑雾,一瞬间将二人包裹,而后,姬自牧才悠悠道出后半句:“但对人还是要懂礼貌,你说呢?”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伴随着那老头的一声惊呼,姬自牧不痛不痒地说道:“渴了吧,喝口水。”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熟悉的极寒之气向全身裹挟而来。

      再一睁眼,回到熟悉的冰陵。

      长俟也是没料想道姬自牧最后还有这一手,下意识就说道:“阁下倒是挺会记仇的。”

      姬自牧不置可否,“确实。仙君的仇,我也都替你一个一个记着呢。”

      长俟不解:“什么仇?”

      姬自牧却不回答了,他望了望四周:“仙君,这里没什么要看的了,先出去?”

      长俟点头,二人正要往外走,还没踏上石阶。

      “二位仙人留步。”

      姬自牧与长俟的脚步皆是一顿——

      “二位仙人留步。”

      姬自牧:“谁?”

      二人均未感觉出这里有任何活气,不由屏息。

      冰陵之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我在这,灵位的香炉下面。”那个声音又说道。

      长俟瞬间心惊了一下,迟疑片刻,才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却被姬自牧拦住了。

      “仙君留步,我去看。”他说完,就走了过去,长俟站在那里,见姬自牧走到灵位前,将香炉拿开,背影忽然一顿。

      姬自牧:“……你在哪儿?”

      “就在这,我,我是一块冰。”

      “……?”

      奇了。

      连块冰也会说话么?

      长俟心情有些复杂,又颇为好奇地走过去,便见那里确实只是一块冰,并没有比其他的冰多了点什么。

      长俟迟疑问道:“……阁下是,冰修出了灵识么?”

      “是啊,我,我成冰快三千年了,好不容易修了点灵识,却日日被困在这冷得要死的地方,真是很不痛快的!”

      长俟还被震惊得没反应过来,但一贯的涵养让他诚心诚意地说道:“……若是到了温暖的地方,阁下才真的会死。”

      “哎,是啊,我知道……”那冰叹了口气,“所以我今日斗胆,叫住了二位仙人,是有一事相求的。”

      姬自牧忍不住挑了挑眉——冰块求他,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

      二人怔在原地,表情仿佛被雷劈了。

      两个大男人呆若木鸡了好一会。

      “什么……请求?”长俟艰难地问道。

      听了这话,那冰灵却像是不好意思了,道:“求仙人……求仙人把我带出去,让我晒一晒太阳吧!”

      长俟:“?”

      姬自牧的眉高高挑起,事态已经发展到他无法预料的地步。

      长俟:“……阁下是一心求死吗?”

      那冰块道:“倒也不是,实不相瞒……我从修出来灵识,便有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就是想晒晒太阳。”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从未见过太阳。”

      “二位仙人可能会觉得我蠢透了,但是吧……向往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见那二位仙人还是沉默不语,那小冰块急了:“仙人,帮我这一个忙吧!不然,我就算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再活上万年,有什么意思呢?”

      一块用了两千多年长出一点灵识的冰,平生唯一的愿望,是想晒太阳?

      然后为了实现一点念想甘愿赴死,如此渺小又壮大。

      那小冰块还在喋喋不休地努力说服面前人:“就像是……就像是有人生下来便注定了是什么,但,但谁知道,他心中愿不愿意呢?”

      “那个国师,对,那个国师,他每次来祭拜这里躺着的人,也总是说,人人都羡他是不死仙,但,但他活到今日,早已力不从心,厌倦了殚精竭虑的生活,又不敢辜负故人所托,才勉力支撑至今,只盼着……只盼着早日死了,能……”

      那冰块见面前二人还在沉默,有些无望地泄了气:“我是一块不能见光的冰,但我就是想晒晒太阳,我难道错了吗……”

      “没有,”那小冰块已经不再指望梦想成真了,却忽然见长俟伸手过来,将它拾起,道:“我应阁下。”

      说完,长俟手捧着寒冰,拾阶而上。

      飞蛾也扑火,难道飞蛾也有错吗?

      姬自牧看着那人身影,想了想方才那小冰块说的话,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走了。”长俟头也不回地叫他。

      “来了。”他笑着应了,而后快步跟了上去。

      ——向往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正是下午,谢瑔还没回来。长俟特意在院子里找了个格外亮堂的地方,将那块寒冰安置在花瓣铺成的松软土地上,自己坐在不远处的石阶,那处院落种了凤凰花树,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星星点点照在他白色的衣角。

      “真美。”那冰块躺在花瓣上,阳光柔柔照在他身上,他无比满足地叹了口气,他说:“好温暖啊——”

      他开始融化——

      没有用多久,根本用不了多久,在长俟的注视下,他一点一点融掉,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了一滩春水。

      冻结了千年的水缓缓渗入大地,消失不见了。

      长俟出了会神,又抬头,看了看抱臂倚在树旁,也在看他的姬自牧,目光平静又温柔。

      而后,他仰起头,直视了一会儿太阳。

      姬自牧忽然捕捉到长俟非常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然后,长俟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嗯,温暖。”

      姬自牧愣了愣,低头笑了。

      阳光斑驳,树叶温柔。姬自牧站在树下,看着正坐在石阶上的长俟,眼中漾出一层层的光。

      他在那里,看第一眼,淡漠又干净,带着冰冷的温度,像是一把雪,一块冰。

      但这都是假象——

      你凑近了再看看。

      这把雪是软的,这块冰是甜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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