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14、冰陵

　　隔着一道宫墙，与外面又成了天差地别的两副景象。红砖黛瓦，华服羽裳，长俟二人路过一处处宫殿，竟看不出一丝一毫落魄的模样。

　　轿辇在偌大的皇宫中轻车熟路地穿行而过，不多时，停在了一座小院门前。

　　长俟抬头，便见那宫院门牌匾上，题了三个大字“泉心院”。迈步入院中才发现，院中所种的树，全是一片烈红的凤凰花树，自前院至稍远的后院，无一例外，热烈极了。

　　轿辇停至院中，国师晃晃悠悠走下来，屏退了下人，见长俟望着院中花树，笑了，“当年，是哥哥说，这皇宫的树太静，不好看，要我种了凤凰花树的。”他看着长俟，“只可惜，树种成了，哥哥却再也没机会看了。”

　　他带着长俟和姬自牧往殿中走去，边走边说道：“我现在是远安的国师，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一千七百多年前，我是远安的第二个皇帝，也是曾经远安的开国皇帝近荣帝的六皇子，谢瑔。”

　　长俟看了谢瑔一眼——暗暗打量了一番一千七百多岁的人仙，

　　谢瑔边说，边点了盏烛火，走近内殿的书房，轻车熟路地拧开了一处机关，屋内木桌之下的地面石砖微起，而后那木桌兀自后移，一个密道便呈现在眼前。

　　三九天里，谢瑔在一旁拿了件狐裘大衣，慢腾腾披在身上，才向密道走去，边走边对身后二人继续说：“这冰陵，是我在一千年以前建成的。具体是哪一年，我活了太久，实在记不得了。”

　　他说着话，扶着石墙小心翼翼往台阶下走，长俟跟在身后，感到一阵铺面用来的极寒之气，只听谢瑔接着说道：“我登基之后，便把尉迟家全部厚葬到皇陵了。包括哥哥你。但一千年前一天夜里，守陵人来报，皇陵被撬开了。”

　　话音刚落，长俟便感觉到走在身后的姬自牧脚下一顿。

　　“怎么了？”长俟转身问道。

　　姬自牧在黑暗里微微眯眼，眼里的光晦暗不明，“一千年前？有人来找尸体？”

　　谢瑔没回头，依旧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下走，顺口接道：“不错。闹了很大的动静，皇陵毁了一大半，等我半夜赶到的时候，消哥哥的尸身已经不见了。”

　　姬自牧走在最后，抬眼看了看谢瑔的背影：“说仔细一点。”

　　谢瑔愣了愣，转身：“什么？”

　　“皇陵，你去的时候什么样，说仔细一点，”姬自牧想了想，补充道：“比如谁的棺材板被掀了，谁的没有，少了几具尸身，都是谁的。”

　　已经知道自己当年的棺材板被掀的长俟听了这样的描述，心情还是有些复杂的。

　　谢瑔站在原地怔了怔，又艰难地回想了一下，才不确定地说道：“当时……我记得，只有消哥哥的棺材板是开着的，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其他人的尸棺看起来都好好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让人把尉迟家所有的尸棺都撬了，然后我发现尉迟爷爷的尸身也不见了！”

　　长俟心情顿时更加复杂，他看了一眼把自己全家棺材板都掀了的老头，不知道说什么。

　　身后的姬自牧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瑔见二人又不说话，转身继续向下走，“我当时就觉得是哥哥你当神仙去了。但是又怕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为之，所以权衡之下，我把世子和世子妃——也就是哥哥你的父亲母亲，他们二人的尸棺藏到了我的院中，找不到你和尉迟爷爷的尸身了，我只能做个灵位，日日跪拜，一来，祈求你们能听到我的祷告，保佑我们远安国泰民安，二来，能与故人做个伴，我……”

　　他笑了笑：“我老也不死，大家都说我是神仙，但我早就活腻了。我这一生，皇帝做过，挚友交过，我在远安一地狼藉时接了国君之位，在远安繁荣昌盛时退位，没对不起天地，也没对不起哥哥你，更没对不起百姓，一点遗憾也没有了……”他抬头看着长俟：“但我不能死，我这条老命活到现在，是哥哥你给的，是世子妃给的，那就是尉迟家给的。尉迟家一生为国，你们让我多活一日，我就不能看着这片江山倒下。”

　　长俟纳闷了：“我给的？”

　　谢瑔笑着叹了口气：“是啊，连哥哥你也不知，当年你赠我的一口酒，让我多活了一千七百年。”

　　说着话，三人终于走到了底，“到了。”谢瑔说着，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方才一直往下走，那种彻骨的寒冷就越发明显，此刻长俟站在一个大冰窖中，看着眼前的事物，怔愣了。

　　整个密室都是冰做的，寻常人如果站在里面，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活活冻死，这里摆着四个冰做的尸棺，其中两个尸棺里躺着人，另外两个是空的。这冰窖四角堆了许多金银珠宝、古董玉器，照得整个冰室都亮堂了许多。

　　与其说这是冰窖，倒不如说这是个用冰做的陵墓。

　　长俟走近了四个冰棺，见躺着人的两副冰棺中，各有一男一女，尸体保存得十分完好，并无腐烂，鲜亮得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那男人长得十分俊朗，轮廓与挺直的鼻梁与长俟有三分相似，但紧闭的眉宇却显得比长俟的更加温和。而女人容貌十分雅丽，肤白唇红，躺在那里仍明艳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象这人紧闭的眼帘下，该生了双怎样多情的眸子，唯一不该出现在这具尸身上的，是一道自脖子上割开的伤口，那伤口很深，像是用刀剑割了喉，皮开肉绽着，露了暗淡的血肉。

　　谢瑔搓了搓手，看着这二人说道：“这就是世子和世子妃了，他们啊……是两个顶好的大善人，”他眼中泛着柔光与笑意，道：“这么看，哥哥和世子长得倒有几分像，但是当年，世子妃还在世的时候，人人都说你长得像世子妃。全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了想，感慨地说道：“世子妃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谢瑔接着说道：“我当时活了八百年还不死，也一直找不到原因，后来等我撬开世子与世子妃的棺，见到他们不腐的尸身，我就明白了，天狐族的不死秘术是真的。”

　　长俟：“不死秘术？”

　　谢瑔点了点头：“后来，我查了许多古籍野本，又半猜半找，才解了大半——这秘术并不是真能让人不死，像是被人捅了杀了，那就是死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必须不受外力的伤害，才能保人不死——比如我，我一生安定，没上过战场，没打过仗，所以才长久地活下来了。而当年的世子、世子妃都是被人杀害的。”

　　谢瑔：“他们就只能用秘术，保一保尸身不朽了。”

　　姬自牧一直没有听这二人的对话，他一直站在冰棺前，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谢瑔冻得打了个哆嗦：“这冰陵，是我当皇帝的时候，北疆向我进贡的千年寒冰，只要不用明火直烧，亮光直照，就能保证不化，原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谁知一不小心，就活了一千八百年……”他看了看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长俟看到姬自牧站在那副空棺前皱着眉头，走过去，见那空棺前立了一个灵位，上面写：“开国将军尉迟敢之灵位”

　　至于另一个空棺，不用看，一定就是那位“尉迟消”——长俟本人的了。

　　长俟看着尉迟敢的灵位，开口问道：“这个尉迟敢，又是谁？”

　　谢瑔道：“是远安的开国大将军，也是世子的养父，你喊他爷爷。”

　　“养父？”长俟问。

　　谢瑔点点头，将狐裘裹紧，缩着脖子叹了口气，用饱经岁月碾压的嗓音轻轻道来——

　　一千八百多年前，中原地区尚未稳定，动荡不安。各种小国遍地生——随便一个小部落，只要有心揭杆而立，都能大言不惭给自己起个国名，经常一夜醒来，不知道哪里又多了个两千多人的小国。

　　远安国是当时最大，国力最强的古国，而本国有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开国大将军尉迟敢。

　　传说尉迟敢天生神力，十一岁便能单手举起千金鼎，十四岁便随远安国开国先帝征四方，打过无数大小战役且战无不胜，以至于后来这个战神将军凡所到之处，边陲部落国家自愿叩服，尉迟敢用了五年时间，收服无数小国部落，远安国摇身一变成了中原第一大国，尉迟敢威名震四方，所到之处敌人皆丧胆。

　　开国皇帝名叫谢近荣，治国有道，自开国以来，远安国民风和乐，地大物博，每年周边小国进岁贡珠宝无数。

　　尉迟敢深受皇恩，皇帝为其在皇都建造的将军府，其规模仅次于皇宫，尉迟敢常年征战，驻守边疆，到三十五岁还未娶妻，只收一养子，是征战时边陲部落一名孤儿，并为其取名尉迟容，尉迟容从十三岁起就跟随尉迟敢征战四方，远安国开国二十余年，土地富饶，百姓安乐。

　　远安国边缘地区有个庞大的部落，名天狐族，传闻族中有两宝，一是族长独女，生的美貌无双，深受族人敬重爱戴，并称其为天女，还有一个是天狐秘术，可使人长生不老。人总是贪得无厌的，皇帝也不例外，得到至高皇权，就开始想着长生不老，近荣帝有意将天狐族收入囊中，天狐族人却拒不愿归入任何一个古国，三番两次劝其归顺无果，近荣帝看劝降不成，失去耐心，下令尉迟敢攻打天狐族，务必将天狐族收服并夺其秘术，助他长生不老。

　　结果不用想，尉迟敢带着儿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自命清高的部落打得无法翻身，尉迟敢将天狐皇室关押起来，逼问其传世秘术，族长宁死不屈，抛下心爱的独女，自饮毒药而亡。

　　天狐部的这个天女果然如传闻所说貌绝四方，却是个性子软又没心眼儿的，守着族长尸体不吃不喝，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拿刀自行了断为族长殉葬，尉迟容及时发现，救回天女一命。

　　谁知这一救不要紧，救出情来了，尉迟容在押送天女回皇都的路上，和这被灭族的天女互生情愫，暗许终生了。

　　近荣帝知道了大发雷霆，直说此女为妖女，若娶她入门，爱卿必遭祸事。这尉迟容却真是个能担事儿的，当场请皇命，说：“他愿与心爱的女子共进退，若皇上执意要杀，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皇帝气极，但又不敢真的杀了他，尉迟容虽是尉迟敢的养子，尉迟敢却也当亲儿子养的。尉迟敢看知道自家儿子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又加上尉迟容再三请命，只愿娶此女一人为妻，并担保成亲之后将她关在家中，绝不出大门半步。尉迟敢护子心切，为自家儿子做担保，请皇上开恩，皇上无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揭过了。

　　不久，将军府迎来了开府以来第一个喜事——尉迟容娶了天狐族天女。新娶妻的尉迟容被恩准留在皇都，这个尉迟容自小虽随父征战，生的却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凡在皇都的时候，每月都会在将军府开仓放粮，接济百姓。天女入府以来也确实安安分分，从未出府，每月放粮之日都会在府门口亲自施粥散米，百姓领了米，都夸将军府有三个神仙，是远安国的庇佑，是神赐的福祉。

　　又过了两年，尉迟府的大夫人便怀了身孕。尉迟府上上下下，乃至百姓都喜气洋洋，大家都说这是又要来个小神仙保卫远安国了，连一毛不拔的皇帝都破天荒赏将军府黄金万两，珠宝无数以示皇恩。老将军尉迟敢也被允准从边疆赶回，迎接小世子的出生。

　　谢瑔：“第二年，尉迟府小世子出生了。”

　　——世子出生那晚，本没有送消息进皇宫，可举国上下都知道了——那晚星象巨变。

　　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象——那晚的夜空上无数星点亮的像是要烧起来，天空一道白光乍现，似是从天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而在那异常明亮皎洁的圆月对面——有一团红色的光晕似在灼烧，染红了半边天，两种异象双生，天空亮如昼，一半白的刺眼，一半红的妖艳。

　　皇上急召钦天监，算卜卦象，钦天监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头冷汗，实在不知道两种异象同生，到底是吉还是凶。

　　“陛下！这两种异象同生的事情，自古从来没有过，下官们也……也无法断定……但……但这……陛下，依臣看来，这天象非是大吉，就是大凶啊！”

　　谢瑔说到这，自己先乐了：“你看看钦天监这废话说的……”随即他又想到自己今天在外面指着一只大耗子，打着钦天监的名号，硬要给人家扣屎盆子的事儿，顿时又没脸了。

　　谢瑔自己尴尬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父皇——也就是近荣帝，他不敢怠慢，一道皇旨下发，广招天下能人异士，能解此异象者，赏银万两。”

　　皇都内，一时间人心惶惶。

　　尉迟府这边更是炸开了锅。

　　自小世子出生，奇怪事儿也接踵而来。

　　小世子出生之后，连续三晚，大群猫头鹰乌泱泱一片，站在树枝上，如钩的眼盯着屋内怪叫，咯咯咯地发笑。

　　“远安国人民将猫头鹰视为吉兆，但尽管这样，一群猫头鹰在夜里笑这种事，还是让百姓心中忌惮的。”谢瑔解释道。

　　谢瑔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我也都是当时听说的，毕竟哥哥你出生的时候还没有我，据野史里记载，那些猫头鹰只在夜里出现，就站在世子妃的窗外笑，一只只猫头鹰弯着眼睛，那场面，我光想想就觉得有些渗人……”

　　——求能人异士解天象的皇榜挂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敢去揭，百姓们胆战心惊，凡路过的人，宁愿绕一条更远的路，也不愿意在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门前踏足。

　　皇榜挂在那里没人去揭，大家心里也越来越毛了。第三天，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说小世子不知凶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那天，百姓们差点闹到将军府前，想逼他们解决掉这个被他们判定为不祥的孩子。

　　就在这时，有人揭了皇榜——那是个穿着一身脏破的衣服的白发老头，那老头穿着露出脚趾的旧草鞋，，露出了短小精悍的小脚趾，手里拿着个破碗，一看就是个要饭的。

　　要饭的被一群百姓狐疑着簇拥着到了将军府前，只看了一眼那婴儿，便说天象虽是双重天象，但非是这小儿一人之力，此子神缘不浅，福源颇深，得神明庇佑。若一心向善，好好引导，成神成仙，只是早晚的事。

　　要饭的还说，小儿虽福源深厚，神息颇足，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道人心不定，且受出生当日天象红光影响，怕是个极受邪物亲近的。

　　尉迟容问他该如何解？要饭的说：“给他起个消磨福泽的名儿吧。”

　　这话说完，要饭的便挤进人群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左看右看，没想通他是怎么消失的。

　　尉迟容与世子妃大惊失色，双双跪地，慌忙问道：“仙人！仙人留步！依仙人看，小儿该取何名？”

　　“尉迟这个姓本就盛福，名字便取一个消罢。”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却真真切切传到在场每个人耳朵里，仿佛那说话的人就在耳边，众人一时反应过来，这是遇到神仙了！

　　听说了神仙下凡亲自为小世子取名，且降下神寓，普天同庆，整个远安都说将来两代有世子和小世子，必能开阔疆土，福披苍生。

　　谢瑔说到这儿，向手心呵了呵气，“这就是哥哥你出生时候发生的事了……”又眯着眼想了想，而后有些向往地道：“从我记事起，人人都说尉迟家的小世子是带着神谕降在远安的，是神赐给远安的守护者。”

　　一旁的姬自牧嗤笑一声，不做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