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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鬼,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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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里的偈真忽然捂上了顾娈的眼。
但其实完全没必要,不知是当时的偈真数日劳累过度,还是太久没吃饭,再加上又在皇宫里跑了这么久的缘故,体力早就透支干净了,所以这段记忆也模糊不清起来,他们站在一片朦胧里,只能依稀辨认出那两个小厮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们把灶台下的偈真拖了出来,拳打脚踢,夺了他偷来的草药,偈真缩成小小的一团,两手抱着头,因消瘦而狰狞的脊骨狰狞地突出。
“偷药?叫你偷!”
“你活腻了吧你!!”
偈真一言不发,不反抗也不喊疼,沉默如死地承受着如雨点落下的拳打脚踢,大概是所有人都压抑了太久,那两个小厮落下的每一拳都带着闷响,脚踢在血肉之躯上,却好似已经打断了身骨。
这场近乎残暴的殴打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两个小厮仍挂念帝师亲临宫门惩恶,发泄完心中那点长久以来压抑的恶火,将那毫无尊严蜷缩成一团的垃圾踢扔出了太医院,又在太医院门落了锁,骂骂咧咧地道:“早说了该把后门的狗洞堵上,你们都不堵,现在好了吧?贼都进来了!”
“走走走,找个士兵堵上,现在就去,保不定哪天还得钻进来什么脏东西……”
空旷的皇宫小道上,很快,那两个小厮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个蜷缩着的,僵硬如死的躯体,正趴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面前的世界却重新清晰起来,不知是当时的偈真渐渐恢复了神志,还是……
顾娈看着地上那个低入尘埃的身影,他微微向前迈步,半俯身,维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像是要拉那人起来,又想到自己无能为力。
没有一个人动弹,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轻的连一声呼吸都没有。
良久。
直到一串低笑打破了静谧。
站在周围的众人,包括顾娈都愣了,他们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却并没见一个人。
方才后知后觉,那串笑声是从地上,形容狼狈的人身上发出来的。
偈真笑了,越笑越止不住,那笑声在温和的大夫身上竟然显出一丝掺杂着兴奋的狰狞,诡异无比。
又好像带着某种胜利。
楚长安看着地上因笑而不断颤抖的人,失神地呢喃着:“……他,他是疯了吗?”
偈真笑得几乎要疯魔,他终于松开了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撑起身子,裸露的皮肤和面目上全是青红的伤痕,他捧捂着肚子,正艰难地起身。
长俟喉结一滚,“他没疯。”他看着那人,轻声道:
“他赢了。”
这段时间以来,偈真操劳太过,整个人已经消瘦了好几圈,如今整个身板都已经瘦成了根竹竿,衣服也早就宽大地不成样子,几乎是挂在身上的。
而此刻,偈真缓缓地站起来,发丝微乱,却看起来一点都不瘦弱,他身前鼓鼓囊囊的,远远看过去像个正常人的身板,多看两眼才会发现,那衣服里塞了满满的东西,凹凸不平。
他拿到了。
僵立在原地的顾娈眉心几乎是一抽,忽然猛地转过身,扑进偈真的怀中,死死地抱住了他。
他咬着牙根,却没憋住一丝从喉咙里发出的古怪抽噎。
而那边,怀揣着草药的偈真已经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向宫门的方向跑去。
长俟他们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人跑远,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喉咙里一直发出近乎于古怪的笑意,他从低笑到仰天长笑,笑声回荡在空寂的皇宫,回荡进如墨的夜色。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瘦狰狞的肩骨带起胜利的风。
整片世界在他行过的脚下坍塌。
长俟一行人又这样,跌入了混沌中。
混乱朦胧里,响起一阵嘈杂的人群乞求声。
“帝师!救我们!”
“第一个感染者,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求帝师指引我们……”
“我要活着——”
景象重新显现,长俟他们站在宫墙外,看到了人群一片。
城民们跪伏在宫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塞满了整条大街,从宫门望去,密不透风,甚至不能容一人穿行,他们个个蒙着脸,露出两只闪着精光的眼,口中却在乞求。
宫门前,有一个巨大的草垛。草垛上,绑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苍白如鬼,血痣通红,气息奄奄。
而那草垛之后,有一个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个老婆婆,她穿着破衣烂衫,宽大的帽檐遮盖了脸,一如长俟记忆的模样。
长俟看着高台上的巫师,从牙根里挤出两个字:“是她。”
姬自牧轻声笑了一下,冷冷道:“果然。”
姬自牧猜的没错,那巫师,果然和幕后黑手做了一场交易。
那么巫师所求就是——
神魂。
高台上的巫师开口了,她沉沉地问道:“这就是第一个感染者吗?”
“是他,他就是第一个感染者!他叫顾娈!”
“是他,有人证明的!”
“他是第一个接受救治的!”
“帝师,救救我们啊——”
在众人的争论与乞求声中,那巫师点了点头,而后用枯朽的嗓,阴沉沉高呼道:
“罪人,顾娈——”
全场都安静了。
“你带来灾难,引至天怒,罪不可恕,当罚——”
那高台上的人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威严的肃穆,如天降罪,宣布道——
“判你死后不得入轮回,只能成为孤魂野鬼,永生永世,游荡于人间——!”
她展开双臂,向天高呼:
“天恕邑乌——”
台下万民疯狂叩首,头颅低得像是要砸进地面,他们口中带着近乎偏执的虔诚,齐齐高呼:“天恕邑乌!!——”
“饶了我们吧……”
草垛上的少年一言不发,已经没有一点张口的力气,他被绑着,垂坐在那里,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草垛上,被人扔了一个火把。
火把在碰到干草堆的那一瞬间,便蹿起一道冲天的火苗,下一刻,熊熊的火光包裹住鬼魅一般的少年,火舌缠绕上少年的身,烧灼起那人的血肉之躯。
大火烧灼的噼啪声伴随着万民向天跪伏的乞求声,一声声细小的声响凑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压抑至极的悲歌,那些声响喋喋不休地轰隆作响,为天地镀上一层扭曲的信仰。
草垛之上,那早已没了力气的少年,在火光淹没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那声音怪异至极,诡秘至极,让人乍一听,完全猜不出是人发出的,倒更像是牲畜,猪狗在声嘶力竭。
火光中的人影狰狞着,呐喊着,一声声怪叫似乎要把肺部喊破。
偈真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在沉默地,剧烈地颤抖。
天地间,人民乞求声、火台上的嘶吼声混杂着火光炸开的噼啪声里,人群不知何处,有人吹起了一个小调。
那声调轻快,却带着浓烈的信仰意味,声音很小,但夹杂在这片人间炼狱里,突兀至极,美丽至极。
“为什么啊……”楚长安已经木然了,他看着面前的景象,眼里全是错愕与迷茫。
他问:“为什么啊……”
却没有人回答他。
良久。
长俟轻轻地道:“他们害怕。”
他们害怕。
由怖故生怒,
故生愚。
故犯罪。
故杀人。
姬自牧静静看着高台上的巫师,穿过光阴与那已经被他打成肉泥的罪人对视,他看着那个高台上的贼,他偷了历史,偷了人民的眼睛。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1}
大风骤起,呼啸着刮过汹涌的人群,刮过窜天的火堆,熊熊烈焰恶狠狠地烧,把黑夜烧地亮如白昼,大火在狂舞,火里的少年在呐喊。
天地重新崩塌,瓦解,汹涌地撕碎人群,撕碎纷纷扬扬的夜色与火焰。
他们重新站在这片夜里,却是在宫墙内。
偈真飞奔至宫门前,但宫门已经关了,他怀揣偷来的至宝,气喘吁吁,眼神明亮,累到脱力,倚在高墙上,一点一点滑落到地上。
圣人被困在高墙,从别处盗药;贼人被拥簇高台,公开掠夺。
偈真抬起头,四周都是不可攀越的高墙,他被关在墙内,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斗,他嘴角挂着伤,喘够了,就看着天空和远处不知何来的冲天火光,怀里紧紧抱着偷来的药,他开始咧着嘴笑,扯到嘴角,但浑然不知疼,他眼睛亮如星辰,笑得却像个孩子。
他一边笑啊,一边开始掉眼泪,一边哭啊,一边用袖子狠狠抹着脸。
他太高兴了,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乐极生悲。
他抱着怀里的草药,像抱着一个稚拙的孩子,像拥抱着生命。
大火还在宫墙那头恶狠狠地烧,他却在宫墙这头喜极而泣,隔着一道宫墙,那头是铺天盖地的绝望,这头是萤火如豆的微渺希望。
可什么是绝望?
什么是希望?
一夜疯狂之后,血红的黎明流出。
偈真伴着第一道光,冲出沉缓而开的宫门,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跑的飞快,目不斜视,甚至没有在意宫墙外已成灰烬的草垛,他飞奔过街巷,伴着光回到了他的医馆。
他打开门,怀里捧着生的希望,他浑身是伤,眼睛亮的像个孩子,却猝然撞上满堂患者古怪的眼神。
接着,这篇场景变得无声起来。
大概是这些话语太过于炸耳,记忆的拥有者不愿意再响起,眼前的场景变成了一出默剧,医馆里满地的病人神色悲伤,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后院指去。
偈真眼中跳动的光骤然死了,像是一根蜡烛被一口轻气吹灭,他双目游离着,捧着满怀的草药,迈步,却原地打了个转,直直地,侧着倒下去。
他木然地爬起身,一手兜着怀里的药,一手撑起身子,踉跄匍匐着向后院冲,他跑到季厘的房间,在那人床前站立。
床上的人脸色是透明的白,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却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
死人的僵硬。
“轰——”
眼前的场景仍是一出哑剧,那声响是众人心里的。
偈真的双手终于无力垂下,他悉心收在怀里的草药轰然落下,细碎的草药洒了一地,铺在整个屋子。
偈真的唇颤抖着,双目枯萎如死灰,他的脸上冒出了根根青筋,像是憋着一口气,他不住地吸气,却一丝都吐不出来。
好像他只要泄露一丝,整个人就要倒塌,再也站不起来一样。
有病人在身后跟上来,有气无力地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向某个方向指了指,又急切地对偈真说了句什么。
偈真像是一种生了锈的铁做物品,他的身子僵硬着,一梗一梗向那人转过去,眼中的血丝迅速缠绕着。
他撇下一地的碎药,重新冲出医馆,向宫墙外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