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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风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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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转星移,他们仍然站在街上,却转眼进了黑夜。
已经空荡的街上,响起宫门被沉闷打开的声音,而后,两个青年几乎是被扔出来的。
那两人的身影蜷缩在宫门前,半晌,宫门沉沉关闭,偈真挣扎着爬起来,他脸上挂了伤,身上大概也是伤痕累累,起身的动作吃力又缓慢。
顾娈往那人的方向迈了一步,半抬起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碰不到他。
他沉默地垂下手。
那边,偈真扶起同样形容凄惨的季厘,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半晌,季厘看了看偈真,叹了口气,“可疼死我了。”
偈真抬起眼看了看季厘,“对不住。”
“嗨,什么对不住的,不也是我自己要跟着逞英雄吗……”他望了望天色:“看,死心了吧,我说什么来着?咱救不了他们。”
“你看,有人听进去吗?根本就没有。”
偈真沉默着,无话可说,季厘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的答复,觑了一眼那人的神色,又忍不住安慰道:“行了,也不用难过,咱俩又没死,”他想了想,补充道:“这次咱俩大难不死,回了医馆把门一关,避一避风头,可别再瞎折腾了。”
他看偈真不说话,还啧了一声,“听见没?”
季厘倚着偈真慢悠悠走在空无一人的夜色里,不知怎么的,走了神,忽然说道:“说起来,我吧,是个特别没主见的人,就连当年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得亏从小认识你,我就两眼一抹黑跟着你选了从医的路——要是当年我两眼抹黑跟着咱们隔壁王二胖走了,”他自个儿乐了,嘴角一咧扯到了伤,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补充道:“这会儿我就是个杀猪的了!”
闻言,偈真低着头,笑了一声,但仍是不言语。
两人就这么摇摇晃晃着走到了自家医馆前,季厘开了门,叹一般念叨了一句:“终于回来了——”
忽然,一直在旁观的顾娈狠狠吸了口气。
那边季厘已经进了医馆,偈真沉默着跟在后面,刚刚迈进去一只脚,另一只脚被一个人猛地抓住。
偈真一怔,低头望去。
旁观的众人也跟着低头望去。
那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他很瘦,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看不见脸。
六十年前的偈真与已成魂魄的偈真站在那里,同时垂眸看着地上的人,那人瑟缩着,缓缓抬起了头,像一条没人要的弃狗。
那少年整张脸都灰扑扑的,但仍然遮盖不掉那堪称艳丽的容貌,他唇边有一颗细小的血痣,看起来像是在冷笑。
但此刻,那少年卑微地抓着偈真的脚腕,颤抖着一张口,刚要说话,咳嗽声却比话更早地冒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地撕心裂肺,停也停不了,整个人都随着一声一声的咳嗽而紧绷颤抖,他蜷缩地越来越紧,像是下一刻便要断气。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季厘几乎是在听到第一声咳嗽的时候便如箭一般飞奔出去,在看到倒在地上的顾娈时,脸色一白,一把将偈真拉过来,朝地上那只有气无力伸出的手踢了一脚。
“滚!”他压低了嗓,而后拉过偈真,对他道:“别管他,咱们管不过来,自保要紧,赶紧进去,这个人我来处理……”
“救救我……”那倒在地上的少年沙哑着嗓,忽然喃喃出声,他的声音十分干哑,像是两根干树枝互相摩擦而发出的声音,他整个肺部好像都是空的,含混地重复道:“救救我,救救……咳咳咳咳咳——”
他的身躯又重新蜷紧,仿佛只有咳嗽的时候他才有一点力气,那少年整条脊骨都瘦地突出着,奄奄如丧家之犬。
长俟现在知道,为什么顾娈先开始要对偈真说,他是偈真养的小狗了。
偈真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顾娈,他脸上的伤还在隐隐发痛,提醒着他,当英雄没有好下场。
而季厘也在耳边告诉过他,你救不了所有人。
事实是,他连这一个人都救不了。
他救不了。
“我认得你……”顾娈抬头,看着偈真,漂亮的眼睛里全是乞求,“你那天在宫墙……”
偈真一怔。
“救救我……”
季厘挡在偈真面前,蹙着眉,眼中游移不定,半晌,他咬了咬牙根,狠下心,一边去抓这少年的衣服,想要把他拖远点,一边回头对偈真道:“你先回去,我来……”
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忽然猛地往前扑了一步,隔着季厘,抓住了偈真的衣角。
他死死攥着,似是用了整副身躯里最后一丝力气。
他咬着牙,气若游丝,却一字一字挤出来:“我、不、想、死……”
长俟分明在那一刻,同时捕捉到了两个偈真一模一样的反应。
那两个人,隔着六十年的光阴和阴阳,像是被人生生捅了一刀,一齐猛地一愣,像是打了个恶狠狠的哆嗦。
季厘满头冷汗,去拉扯那少年抓着偈真衣角的手,发现竟然扯不动,于是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
“你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呢,我求求你了,别来缠着我们,我们……”
他话音没落,却忽然被身后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偈真猛地蹲下来,护住了地上的少年,而后将他抱起,拔腿就往医馆跑。
季厘在短暂的错愕后,狠狠跺了一下脚,才转身跟上去:“……你把他放下!我们不能救他!”
这片场景是伴着季厘的气急败坏而破裂的。
“你就是个傻子!傻子——!!”
偈真和顾娈空前地沉默着,楚长安也只是叹气,整片天地都变成了一片纯黑。
长俟心头五味杂陈,他忽然有些不想去看后面发生了什么。
瘟疫,恐慌的人群,和坚守着一点点本心的普通人。
向来都是一场闹剧。
黑暗如水一般沉寂,像是随着长俟的心意,久久没有等来下一个场景,只等来了一个温热的掌心。
姬自牧在一片漆黑中,轻轻勾上了他的食指,而后握住了他的掌心,用拇指在他指节处安抚一般摩挲。
没有一句言语,却莫名让长俟镇定了下来。
他反手,轻柔坚定地回握住他的小妖怪。
忽然,黑暗中,有嘈杂的人群说话声传来。
“这是什么?肖大人写的吗?”
“恶果何须诋泥壤,草木患病因劣根……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患病?这是……在影射瘟疫吗?”
“他在暗寓什么吗?”
“结出了恶果何必去诋毁土壤,草木患病是因为劣根?”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说……瘟疫不是有人招致的?”
“他是在说帝师说得不对吗?”
长俟蹙了眉,在黑暗中问道:“这个帝师究竟是谁?”
顾娈沉默了好半晌,答道:“邑乌帝师,受举国人民拥簇爱戴,传言他有通天之能,还能沟通阴阳,是神的使者。”
楚长安呵呵两声,阴阳怪气道:“本神君没听过神界还有什么使者,干嘛的?送信还是跑堂?”
眼前的黑暗渐渐开始散去变淡,随着不绝的说话声,新的场景才终于缓缓出现。
晴天朗日,一个小小的官邸门前,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已经看不见表情了,那些百姓个个用布巾围着头与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街上纷纷扬扬地撒了无数张纸,纸上有墨迹两行。
那官邸门前,众人黑压压站成一片,打头的正在对着紧闭的大门又砸又踹,口中还骂骂咧咧地叫嚣着。
“滚出来!下台!”
“这是天灾啊!”
“帝师说了,这是有人招致的灾祸,你怎么能说天不对呢?!”
“一定是你!写了这么一首诗,为我们招来祸端!”
“是你惹来天怒!”
“不详!不详!”
那些裹着布巾的脸看不清表情,但一双双眼睛是愤怒的,带着火的,或者黑洞洞的,无神采的。
楚长安出离怒了,云中君没见过人间丑恶,给恶心的不行,整张脸都是匪夷所思,“两句诗而已,这些人疯了吗??”
姬自牧轻笑一声:“他们没疯,只是太压抑了。”
他们只是需要宣泄,需要同仇敌忾,需要勾肩搭背,双目涣散。
长俟眨了眨眼,想到遥远的六弥山,和更加遥远的远安。
——“妖女滚出远安!”
——“和尚成土匪啦!!”
他垂眸,轻轻说道:“他们只是……害怕罢了。”
那位肖无风的官邸前,众人在讨伐和谩骂。黑暗以光明的名义,公开掠夺。
漫天飘散的纸张被大风不断吹起,狂舞中,一张纸被吹到一个人手边。
他站在遥远的街角,沉默着提着一只灰扑扑的酒壶,他面目憔悴,神色怏怏。
诗人拿着那张纸,展开看去。
“恶果何须诋泥壤,草木患病因劣根。”
忽然一阵大风起,天地都朦胧了,在半真半假的幻象中,那官邸不知何时,门前挂上了白布两匹。
景象在渐渐远去,却仍然能听到门前人的诅咒。
“遭天谴了吧!儿子和老婆都得瘟疫死了!”
“该!”
“他带来了灾难!”
场面不知为何,变得模糊无比,整片场景都在远去,迷蒙间,众人好似举着旗游街至皇宫门前,嘴里叫嚣着肖无风下台等等的话,一日一日,闹得不得安宁。
群情一天比一天激愤,他们开始砸皇宫的大门,又时而跪拜于宫门前,乞求皇帝让那位小官员下台,得到应有的报应。
场景中的狂风还在不停地刮,却刮不动愤怒的人群,他们日日守在宫门前,蒙着口鼻,睁着双眼,等着罪人下台,天罚离开。
终于。在某一日,宫门打开,里面走出一名太监打扮的人。
那人站在高台,尖声宣布道:
“肖无风,七品官员,因笔下妖句,字字诛心,引起群情共愤,夺去官位,抄家!”
众人终于欢呼满意,纷纷跪地,口中高喊:“求天饶恕”,“罪人伏诛”。
大风剧起,面前的景象终归混沌,伴着某个房屋轰然倒塌的声响。
大风吹,吹什么——
吹不长命的好人。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