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117、撞南墙

　　幻象中的场景开始渐渐向前推动，周边的世界重新拼接，他们站在一处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处院落，很大，院子中放了许多布架小床，床上都是怏怏的病人，正是他们未曾踏入的太医院。

　　院落一角，晾着许多草药，几个人口鼻蒙着布巾，疾步穿行在病人之间，有喂药喝的，有诊脉的，有站在角落配药的。

　　楚长安叉着腰，无障碍地穿行过脚下病人的身体，那些病人个个面如菜色，精神不振，还咳嗽不止，楚长安看了一会儿，问道：“这又是谁的记忆？”

　　众人看向顾娈，见顾娈正牢牢盯着一处角落，便也向那处望去，有两个青年正背对着他们，专心致志地配新的药方，他们穿着并不华贵，只是普通的锦衣。
　　偈真的记忆也是随着场景的推进在慢慢恢复的，他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缓缓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像是在询问顾娈，又像是在告诉大家，“那是我。”

　　姬自牧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歪了歪头，“旁边那个呢？”

　　偈真微微蹙眉，认真回想了片刻，轻轻道：“是……是季厘。”

　　——那个圣人？

　　顾娈点了点头，道：“偈真和季厘是当时城里的大夫，两人关系很好，还一起开了个医馆，疫情发现之后，城里医馆的大夫全都被召进宫里，研究治病的药方。”

　　长俟点了点头，“现在城民知道是瘟疫了吗？”
　　顾娈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楚长安皱了皱眉：“等等，我怎么觉得这故事发展和六十年之后一样呢？”

　　这话刚说完，太医院的屋子里忽然跑出来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孩，也是用布巾蒙着口鼻，那孩子跑到偈真与季厘背后，拍了拍偈真的肩膀，偈真回过头，站起身，向那孩子拱了拱手。

　　长俟默默打量了一下现在的偈真。

　　其实六十年前的偈真与现在的偈真容貌上看起来并无二致，但周身气质却十分不同。虽然现在的偈真看起来也极为温和，却是一种透着死气与疲倦的温和，且寡言沉默。而当年的偈真眼光明亮，身姿挺拔，是个极有精气神的面貌。

　　长俟重新将视线投向院角，见那位叫季厘的青年也跟着站起身，向孩子拱了拱手。
　　因季厘蒙着半张脸，并不能看全面貌，只能看到一双比偈真略显暗淡的眼睛。

　　身旁偈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孩子，沉沉开口：“他好像是……当时老太医的孙子。”他想了想，补充道：“老太医也姓水。”

　　楚长安微微睁大了眼，看向那孩子：“姓水，十岁，再过六十年那就是七十岁……”他一砸掌，“这不就是那个六十年后的老太医吗？！”

　　楚长安被这个故事勾起了强烈的兴趣，兀自兴奋起来，“哎，那他说的什么‘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是什么意思？代替？什么是代替？”
　　那位大爷眼睛都泛了光：“还有，被谁！被谁杀害的？”

　　院角处，那孩童也人小鬼大地向偈真和季厘回了礼，才扬起头，脆生生地道：“偈真哥哥，爷爷说，你们已经几日没合眼，操劳过甚，今日上元，特要你们早些回去，不必留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

　　“上元夜……”顾娈听了这话，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凝重，情绪不明地看了看当年的偈真。
　　那边，偈真闻言，看了一眼周围的病人，蹙起了眉，似乎是想要推拒，却忽然被季厘抓了腕子，他回头，看见季厘正向他提醒一般，微微摇头。
　　偈真怔了一下，最终没有推拒，只是对那小孩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就多谢老太医了。”

　　待那孩子又颠颠跑回了屋里，那两人交换了眼神，一齐向太医院外走去。
　　长俟几人穿过满地的病患，跟着走了出去。

　　“叩”一声大门落下的声音，偈真与季厘走在僻静的宫道中，长俟一行人毫无阻碍地穿过太医院的门，便见季厘将蒙在脸上的布巾一摘，长舒了一口气，又伸了伸懒腰：“好累啊——”

　　偈真看了季厘一眼，眼中却并不似身边人那样轻松，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愁意，他看了看已经渐渐入深的夜色，轻叹了一口气：“……是瘟疫。”
　　季厘闻言，身子一僵，而后便泄了气，两人无声地走了片刻，忽然，偈真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了脚。
　　季厘转头，催促道：“怎么了？”
　　偈真蹙眉，抬起头，“今日是……上元？”

　　“是啊……”季厘纳闷地应了，更忧愁了，“这个上元连个元宵都吃不上，哎……”
　　一口气还没叹到底，他的腕子猛地被偈真抓住了。
　　“上元夜赏花灯，”偈真失神呢喃：“……人群太密集了。这病传染性强，今夜过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染病……”
　　这话一出，季厘也明白了，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季厘看着拔不动腿的偈真，试探着问道：“……你想怎么样？”
　　偈真却不答他，他缓缓向上看了看夜空，又望向那道高耸的宫墙，面色凝重地思索着。

　　姬自牧一行人也愣了，看着沉默的二人，长俟心头渐渐升腾起一股无由来的预感。

　　季厘显然也被这人的凝重吓到了，他打量着自己的好友，一颗心越绷越紧。
　　半个月了，这查不出病因的瘟疫来的迅猛，几乎每天都会在城里发现新病人，且一天比一天多，大多数城民还都不清楚，他身为一个大夫，尽管治病救人是己任，但如果不是偈真坚持，他恐怕早就要从这病人堆里逃跑保命了。
　　他是个大夫，但他也是个人啊！他凭什么要去送死？

　　终于，偈真的目光从宫墙落到季厘身上，在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们同时开了口。
　　“我们告诉城民。”
　　“我们跑吧！”

　　说完，两个人都愣了。
　　长俟他们也愣了。

　　楚长安一摸脑门：“什么？刚刚说要跑的是谁？是那个季厘吗？他不是那个圣人吗？这就是圣人？就这？就这？？”

　　那边，季厘看着偈真，急了：“你要告诉他们？那宫里这些人不弄死你？偈真，咱们跑吧，再这样下去瘟疫爆发，谁也活不成的！”

　　偈真看了季厘半晌，松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我不走。”

　　季厘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哎……瘟疫已经开始了！”

　　“我……我是个大夫，我不走。”偈真站在那里，紧着拳，“你要走就走，我不走，我得留下来……”

　　“你是不是傻了？！”季厘已经怒了，他在偈真身旁焦灼地踱步，“你想救他们，可现在连病因都找不出来，你救得了他们吗？就凭我们？”他道：“太医院都配不出药方，我们再待下去，也不过是多死两个人！”
　　“走吧，偈真，我们跑吧！”

　　他说的很有理，就算真留下了，你能配出药方吗？
　　最终大概率也只是多死两个人而已。

　　偈真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半晌，他抬起头，像是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反驳，只好欲言又止。
　　季厘看他没话说，心一横，把偈真胳膊一拉，又往周围看了看，等不及偈真做决定，“走，别想了，先出去再说，皇宫后门有个狗洞，前两天跑的大夫就是从那里出去的……我们总要活命的……”

　　偈真就这样被季厘拉着向皇宫后门的方向跑去。

　　长俟一行人站在原地，被这场与他们设想的完全不同的情况轰了个猝不及防，长俟转头向顾娈看去，却见顾娈死死盯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睛亮的吓人，带着一股子他从没见过的希冀。
　　就好像他正满怀着希望，希望那人永远也不要回头，就这样跟着季厘走了才最好。

　　然而他没有。

　　偈真沉默着被季厘拉着走了一段距离，忽然猛地挣开季厘的手，他的神情并不坚决，甚至看起来有点柔软，好像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他说：“季厘，不行……”他一边倒退，“我，我是个大夫……我，我得留下的，我，我……”他支吾了半天，浑身都没有底气，但步子却坚定地一步一步向后倒。
　　他像是明知南墙在那，没有任何理由反驳那人的一字一句，但偏偏要去撞一撞的傻子，在看到季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时，他忽然抢先那人一步，开了口，他喊道：“我不想走！”
　　“我不想，我就是想留下！”
　　“我想救人！”

　　他没说对错，没说利弊，他说的是“我想”。
　　这世上，一个人想做什么，其他人是无法用对错和利弊去忖量的。

　　季厘显然也愣了，他不知道如何去反驳，只盯着那人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身影，被“我想”这两个字砸了猝不及防。

　　偈真忽然转身，飞奔向宫墙而去。

　　身后，季厘在短暂的错愕后，一咬牙，追了上去：“你，你回来！”
　　“你这个傻子！你给我回来！！”

　　长俟默默凝望着那个飞奔的背影，他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似要冲破夜色的坚定。
　　隔着六十年光阴，已成鬼魂的偈真紧抿着唇，沉默着，眼中染上一抹说不出的情绪。
　　而顾娈，眼神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