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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薪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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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的仔细算起来,不提记忆里那个一千八百年前的远安皇都,长俟真正站过的人界城池,不是破败没落时期的远安,就是其东城那个穷乡僻壤了。
所以,长俟对于人界都城的印象,就是略显寒酸的。但走进这邑乌国之后看到的景象,倒让他略微吃了一惊。
这新兴起的小国的都城,虽然比不上仙都那样玉路金屋,更比不上妖都热闹奢靡,倒也别有一番人间景致,说不上寸土寸金,却也算繁荣,路边商贩摆摊叫卖,路上行人熙攘纷纷,大街小巷塞满了十足的烟火味,一眼望去,温度十足。
几人一同在街上走着,吸引了无数路人目光,实在是惹眼,走在最前一黑一白两位公子皆是身材高挑,气质凌厉,穿黑袍的那个生得极美,带着一股偏野的贵气,而那位白衣公子长眉如剑,眉眼多情而凌冽,举手投足里,还能体味出一些君子疏阔来。
二人身后,跟着一个长得十分艳丽的少年,虽艳丽,却给人感觉阴冷诡秘,唇边一颗血痣,乍一看像在对人冷笑。这少年身旁的,是一个温润公子,貌不惊人,但贵在带了一股毫无棱角的平和,是个让人愿意亲近的长相。
再后面,则是一个利落清爽的红衣少年,腰间配一把细瘦长刀,寡言少语,表情冷傲,还有一个丰神俊朗的神气公子,走起路来十分随心,大摇大摆的。
但这几个人看着就绝不是普通人,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城民们看归看,并不敢有人主动开口搭个话。
姬自牧走在街上,对路边有什么不感兴趣,眼角余光里时刻不离某人,见长俟对着某处盯了好一会儿,也转了转眼珠望去。
挤在街边大大小小的摊位中,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摊,只有两筐红彤彤的果子,那果子长得有些奇特,个头也不大,摊位后面孤零零坐了个小男孩,没有大人跟着,正耷拉着个脑袋,像个埋头的鹌鹑,在一片嘈杂的叫卖声里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长俟在那摊位前驻足,不知是好奇果子还是好奇孩子,垂眸打量了一会儿,那小孩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抬了头,这一抬头,看见六个看起来很有钱的人围在自己面前,慌了。
那小孩憋了一张红脸,嗫喏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话,正仰头手足无措着,面前那个白衣哥哥十分不见外地蹲了下来,和他视线齐平,问道:“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可否请教一二?”
“呃……啊,这是……外婆种在园子里的莓果,可,可甜了……”那小孩气势像个弱鸡,磕磕绊绊把这段话说了出来,站在那里绞紧了手指,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蹲下,小心翼翼捧了一把,“你……你尝尝……”
楚长安在一旁“咦?”了一声,听这孩子的意思,他家里是有个外婆的,那为何自己出来卖果子呢?
楚长安:“你外婆呢?怎么让你一个……”
“原来叫这个名字,多谢赐教。”长俟不等这位粗枝大叶的爷说完,兀自打断了他,神情自若地接过那捧果子,递给身旁几人尝尝,转头捧给姬自牧的时候,这人却抱臂不动。
姬自牧看着长俟歪了歪头,笑得甜丝丝的。
长俟看了看他,十分自然地捻起一个,神色自若地凑到那人嘴边,抬不起手的妖王这才张开贵口把果子吃了下去,末了还不满足,夹带私货地用舌尖又轻又快地卷绕过长俟的指尖,一弯眼角,“甜。”
长俟:“……”
那缩着脖子的小孩懵懂地用力点点头:“很甜的,别的地方都没有……”
长俟看了那孩子一眼,忽然想起那几个给自己上坟的小恩人来,上次一别,他就再也没回去过。
长俟:“我都要了。”
说完,他在袖间翻起钱袋来。
那孩子眼前一亮,高兴的都有点左支右绌,俩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伸着脖子等这位有钱的哥哥掏钱。
长俟翻找一通,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默了:“……”
他没带钱。
楚长安是个类比大师,万事都能给你类比出个所以然来,长俟依稀记得这位土老帽有过一个十分粗陋的类比,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买东西不带钱,就好比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下说‘大家听我说一句’,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公然放了个屁一样尴尬。”
长俟不动声色地长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还是不打算跟这位大爷借钱伤面,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对姬自牧道:“……你有钱吧?”
姬自牧抿着嘴看着这位小穷鬼,可是嘴边的笑意已经兜不住了,他捻出一片金叶子,探过身在长俟耳边,低声道:“夫人要自然是有,拿去,本金不要,仙君让我收点利息,如何?”
长俟皱眉:“什么利息?”
“就是买的果子……”他低眸扫过长俟衣襟深处的一点红痕,“全都要仙君亲自种的还。”
——在妖王家里种地?
长俟纳闷了,刚想开口,忽然瞥见这小妖怪视线所在,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明白了。
——这小妖怪现在轻佻人都会拐弯了。
长俟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根,想到身后还有几个大男人和小孩子看着,不好发作,但是这坏痞实在心眼忒多,他又有点憋屈,只好反唇讥讽了一句:“阁下脖子真是够长的。”
姬自牧闻言,轻笑出声,离开了那人的耳边,旁若无人地摊开两臂,敞开满怀,那大尾巴狼笑得特别邪气,道:“种不下也可以种在其他地方。”
长俟:“……”
他紧了紧拳,又松开了。
长俟接过那片金叶,随手递给小孩。那孩子接过,瞪着大眼睛诚惶诚恐:“用不了这么多,我……”
“不用找了。”姬自牧看着长俟,笑得心满意足。
那孩子又局促又兴奋,“啊,我,我这是……”
长俟温柔地提醒他:“你发财了。”
那天傍晚,其东城一群小孩如往常一样上了那片山头,照样没等来长俟哥哥,只见到小院桌上,不知是谁,堆放了满桌没见过的,红彤又鲜嫩的果子。
大概不管哪里的都城,入了夜都是比白天热闹许多的,这邑乌国也不例外,几人在人流之中穿行而过,街边树上已经点起了串串红灯笼,比白日生出了几分别样意味。
姬自牧回头问顾娈,“你说的罪人碑,在哪?”
顾娈一直在试图扶偈真,却被那人一次次温和地推拒:“我已痊愈,不必扶着了。”
顾娈锲而不舍地抓上那人胳膊,堪称娇媚的双眸在红灯映照下显得诡异又漂亮,眉宇间不散的寒气给这少年镀上一层阴魂不散的意味。
他几乎是死皮赖脸地粘着那人胳膊,虽然沉默,却大有死也不撒手的架势,此刻听姬自牧同他说话,还没从那点被拒绝的委屈情绪中走出来,有点阴恻恻地说道:“……原本是在皇宫门口立着的,后来他们嫌碍眼,把碑砸了扔在城外荒山了……现在皇宫门前只有一个圣人碑。”
长俟回头,就看见偈真一直在打量四周的景致,神情说不上好奇,也说不上兴奋,有点隐约的试探意味。
这样的心情他倒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打量远安的一草一木便是这样的。
就是明知这里是昔日故土,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种亲密又疏离的感觉。
楚长安就这样悄默声地溜到了长俟身边,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跟顾娈说话的姬自牧,又在长俟探寻的目光中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我说……你们俩好歹也注意点,差不多得了。”
长俟:“?”
刚才买果子的时候,楚长安便注意到姬自牧压低了声音跟长俟咬耳朵,旁人虽看了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是两个大男人嘛。
可是楚长安是知道实情的!这位大爷在旁边抓耳挠腮地看了许久,虽然竭力劝慰自己,兴许是自己心黑,所以看什么都是黑的,但忧愁幽思过后,还是憋不住来找长俟。
楚长安看着长俟,一脸哀其不幸:“你说说……哎,你知道你俩,哎真是……”
楚长安瞟了一眼姬自牧,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看你的时候什么眼神吗?那眼神……”楚长安想了想:“特别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长俟:“……”
类比大师楚长安觉得自己比喻太恰当,又看了看长俟,提醒道:“你就是那个被勾了魂的昏君。”
长俟:“……”
楚长安意犹未尽,“我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么……”他头一次吐了句四字成语:“色令智昏,对!色令智昏!”
长俟:“………………”
他忽然意识到,楚长安好像误会了什么。
“要我说,你平时也该管管他。”
楚长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长俟回话,有点疑惑地望过去,便看见长俟绷着一张脸,微微抿唇,一脸难言地看了楚长安一眼。
楚长安:“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长俟仍是不说话,索性连看都不看他了,磨了磨牙根,有点难以启齿。
楚长安:“……?”
楚长安:“…!”
这位大爷的表情从疑惑渐渐转为不可置信。
——这个冷漠黑心的冰块子是……?
楚长安错愕地回过头,看向姬自牧,便见姬自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了过来,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笑容里满是暧昧不明,活像个要伺机吞人的大妖怪。
——哦,他确实是大妖怪。
楚长安咽了咽口水,再看向长俟,已经从“哀其不幸”转为“怒其不争”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皇宫门前,向其中望去,宫灯点了满院,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在似无边际的黑夜里屹立,带着沉沉的、不容抗拒的威严。
而在宫门之前,立着一个巨大的石碑,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石碑顶上停着几只鸽,正慢条斯理地疏离自己的羽毛。
“这就是圣人碑。是邑乌为国之圣人立下的碑,据说,这个圣人已经成神了。”顾娈看着那块参天石碑,语气中的情绪不明。
姬自牧挑了挑眉:“这个圣人叫什么?”
“季厘。”
长俟看着那块石碑,正想品读一二,忽然听见楚长安不知同谁说话,他转头望去,见那宫墙根处坐着几个人,手里都拿了块干粮胡乱啃着,看样子是在这里呆了很久了。
楚长安问他们:“诸位,你们在这干嘛呢?”
其中一个人打量了一番楚长安,叹了口气:“我等我女儿呢。”
“等你女儿?”楚长安有点摸不着头脑。
另外一个城民道:“哎,我也是,我儿子老婆都在里边呢……”
楚长安:“哈?他们去皇宫干嘛?”
“生病了……”
楚长安皱眉:“生病了?城里没有大夫吗?”
“大夫也去宫里了!”
顾娈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长俟也没听懂,也就是说,城里的所有大夫和病人都一股脑进了皇宫?皇帝什么时候还管这种闲事了?
正纳闷着,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喊起来:
“哎!你们看……宫墙上怎么站着个人?”
长俟闻言转头,目光略过顾娈的时候,见这人脸色极其古怪,眼神像火一样热,却又像冰一样凉。
“是啊!还真站着个人!”
“呀!这不是水老太医吗?!”
“老太医这是干什么呢?”
几人一同向高墙之上望去,一片夜色间,万盏宫灯里,颤颤巍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起来很是憔悴,头发都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他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带着一股老态尽显的狼狈。
“这就是水太医吗?”人群中有人问道:“水太医是个好人啊!这几年在咱们邑乌开医馆济助穷人,救了不少人呢!”
“是啊……去年我娘生病,没钱治,就是在老太医开的医馆里治的,老太医人好,都不收我们钱。”
不远处,有一群孩童在玩闹,用木筷子随意地敲击着路边栅栏的栏杆,发出一声一声清利的闷响。
一声一声,如敲击着夜晚。
接着,站在宫墙上的老人开口说话了。
这老人大概一生也没有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都不敢往下看,整个人都在哆嗦,他抖着嗓音,眼睛通红,像是要道出压抑了一生的秘密。
“我站在这里……”他看着高墙上聚集起来的越来越多的人,情绪越来越激动,整个人摇摇欲坠,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掉下来的感觉。
有几个城民已经在下面铺起了稻草堆,向上喊着:“水大夫!别想不开啊!”
“是啊!水大夫,可不能跳!您是个大善人,应该长命百岁!”
那老人在高墙上摇了摇头,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挥舞着,用老朽的嗓呼喊道——
“我站在这里,代替……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顾娈闻言,深吸一口气,看着那高墙之上的老人,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像是燃起了火,闪烁却情绪不明,却带着凝望过往的悠长。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