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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初初心动时 ...

  •   这婢女姓朱,又生得纤瘦,“朱樱春熟”这几个字倒也贴切。

      苏蘅见她身上伤痕有新有旧,骇然可怖,不由放轻了声,“你被打,有多久了?”见那樱儿筛糠似的发抖,又补了一句:“别急,慢慢说。”

      她的耐心与和善显然给了樱儿底气。

      樱儿慢慢攥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将事情原委道出。

      “便是、便是从今年大郎回来开始的……原先奴伺候娘子,娘子倒也和蔼。元月间一日,奴伺候大郎和娘子晨起更衣,大郎忽然盯着奴看了一会,笑道‘竟有几分像’,又问奴的名字。大郎觉得角子不好听,便改了奴的名字,还要奴记住这句诗。碧云娘子从大郎走后便开始冷言冷语,道奴狐媚。后来大郎返了怀州,娘子在府中郁郁,想起此事便拿奴作气……”

      樱儿说到这里时,喉管喑哑地发出嘶嘶气声,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若不说,被抓回去恐怕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那袁氏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长公主和都尉?”一旁有人插嘴,问。

      樱儿这会抬起脸,眼睛血般通红,心一横,豁出去了。

      她凄哑的嗓音像骤然断裂的胡弦,“碧云娘子平素小心,又有韩嬷嬷给她撑腰,奴哪里见得到长公主和都尉!葵娘子常来往,曾数次看见奴手上的伤,便问碧云娘子为何如此待我,碧云娘子却张口颠倒黑白,说是我自己磕伤的,奴实在是有口难言!”

      “今日奴小心伺候,碧云娘子见奴穿的褙子上绣着青色祥云,忽然又发作,道是犯了她的讳。奴实在不是故意的,这褙子是阿娘在奴离家前缝的,阿娘不识得碧云娘子,怎么会有意冒犯她呢……说着便叫这几个粗使婆子打我……”

      樱儿说到此处,眼眶赤红,泪水冲开伤痕,淡色血水顺着颊边淌下来,亦不敢拭去,只道:“小娘子救命!郎君救命!”

      她便重复着这两句话,双手撑地,不住磕头。额头磕破也不知道,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钝声磕在青石地砖上。

      苏蘅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微微闭上眼,似乎想要躲开这头颅撞击在地面的画面和耳畔的麻木钝响。

      良久,她道:“你们可知道,下人不是猪狗。她是活生生的人,也知道疼。你们这样是岁数,可有儿女?若儿女在外为奴婢,却被主人当做猪狗打骂,你们作何感想?”

      那些打人的婆子无人敢答。

      薛恪方才一直没说话,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苏蘅。

      长公主府的家事,他是半个外人,她有自己的主张,亦不是甘于躲在男子身后的性格,他索性敛了眸,袖着手看她的处置。

      其实,她不为这婢子出头也是可以的。

      坐上车辇,回到官邸,眼不见心不烦,过不了几日,她就会忘记这一桩节外生枝的小事。

      这似乎才是她会做的事。

      但她却替这素不相识且险些伤到自己的婢女出头。

      若不是她耐心而镇定的循循善诱,那奔逃的婢子恐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就要被再抓回去。

      薛恪不语。他原以为这只不过是她在府中立威、邀买人心的手段。

      直到她说,婢女不是猪狗。婢女也是人,也知道疼。

      落日西坠,她就站在最后一抹余晖里。

      他离她很近,近得可以清楚看见她额角被风吹动的柔软的金色绒发。小巧的鼻,尖尖的颔,逆光勾勒出几乎透明的边缘。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极力克制的不忍——在看到那婢子头上的汩汩血洞时,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面色苍白,胸口漫长起伏,喉头有不可分辨的极其细微的哽咽。

      她在克制,垂下眼,将自己的神色变冷,用难以捉摸的神色来显示她的不在乎。

      若是为了邀买人心,她大可不必这样。

      而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相信她是善良的。

      苏蘅并不知道薛恪的心绪,定了定神,道:“阿翘,把她扶起来,拿帕子把她头上的血擦了。”

      周遭的仆婢都从金水官邸跟来的,苏蘅和薛恪素日对下人极温和,何曾见过这样的事?众人盯着地上的那摊淡色血水,要下多大的狠劲儿才能把人打成这般模样啊……

      阿翘疾步上前把樱儿扶起来,愤声道:“官家着团龙纹不可犯忌,圣人着凤凰纹不可犯忌①,只因她名字里有碧云二字,这青云图案也不能犯她的讳?这便要把人打死,她当自己是什么人?!”

      苏蘅摇摇头,若她不救樱儿,也许樱儿拖回去就被打死了也未可知。

      她不爱管闲事,只求在这个世界里与人无争地安稳过日子。

      但有些闲事,实在不能不管。

      苏蘅垂着眼,“去回袁氏,这丫头我要了。她若实在离不开这丫头,可以亲自来金水官邸找我要人。”

      “实在离不开”几个字,苏蘅说得很慢,但一众婆子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芒刺在背,又被苏蘅居高临下地盯着,更不敢抬头。

      阿翘打量着自家主子,这冷谑的语气她倒是熟悉,苏蘅原就是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可她瞧着,这似笑非笑的神态,怎么这么像薛郎君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领头的婆子毕竟是袁碧云的心腹,还指望着袁碧云往上攀一攀,这时擦了擦头上冷汗,斗胆道:“小娘子,如此……不妥当吧?角子这丫头到底是公主府的奴才,碧云娘子又是您半个嫂嫂,若让人知道小姑夺了嫂嫂的贴身丫鬟,还叫嫂嫂亲自上门去要人的,怕是……”

      苏蘅不再多言,眸光一转,阿翘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厉声打断那婆子,“谁是嫂嫂?谁是小姑?这话说得好奇怪,长公主府里谁不知道大郎尚未娶正妻,袁氏不过侍妾而已,便想要做朝阳郡君的嫂嫂,不知道知会长公主与宗正寺没有?”

      宗正寺乃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管理皇族、宗族谱牒。宗族成员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权限之内,成亲及生育子女都要及时申报宗政,以便编入谱牒之中。但若是纳妾,便无需通报宗正寺,可见侍妾地位极低。

      天色渐晚,苏蘅不欲在此周旋,也不再理那婆子嚅嗫欲语的嘴唇,看了一眼瘫晕在地上的樱儿,对身后的随从道:“你们用我的车辇送她回金水官邸。找个大夫,替她治伤。”

      阿翘问:“小娘子,你不回去么?”
      出门前,阿翘知道郎君是有公事的,不同他们一起回去。但听小娘子的意思,怎么也忽然改变主意不回金水官邸了吗?她要去哪?

      苏蘅摇摇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实则是,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蘅慢慢走出垂花门。

      众人抬首看向此间的另一位主人,眼中皆有问询的意思。

      东京城虽然治安良好,但免不了有个把游手好闲的轻狂人,放任这一身华服的小娘子一个人在街市上悠游,怎生是好?

      薛恪看着她的身影,淡淡道:“你们去跟在她身后,莫叫她发现便是。”

      出门是清早,此刻已是月上柳梢。

      苏蘅一个人在街市上溜达,心里有股子怅然。

      世界上大约有两种享乐派,苏蘅姑且在心里分成“刺激享乐派”和“温和享乐派”。

      前者,像古龙笔下的风四娘,享受人生的方式就是追逐一浪高过一浪的刺激感受:“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而苏蘅,恰恰是另一种。

      从小的生活和教育塑造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性格:不喜欢任何过于强烈暴虐的事物,茶要温,酒要醇,连喝碗清粥都最好不稀不稠,中庸温吞的方式可以将生活调试到一个最舒服的状态。

      刚才亲眼目睹那样强烈的苦楚和极度的求生欲望,她很不习惯,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手揪紧。这种紧绷感松弛以后,潮潮皱皱的一片,这感觉便是怅然。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要是心里有什么派遣不去的情绪,她就会戴上帽子,拿上相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走。

      人间热闹烟火气总是抚慰怅惘的最好解药。

      幸好,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和烟火气。

      苏蘅曾经想要好好逛一逛夜间的东京城,都被苏璞拐去了琅嬛院。

      所以这是苏蘅第一次正经逛夜市。

      东京夜市自日落后便开张,直至三更尽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有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

      诗中说,“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夜市如早市一般,贩卖各色货物,其中最引人的自然是各色小吃。

      汤鲜鱼嫩的紫苏鱼,热鲜嫩香的炒凉粉,汤味醇厚的金丝肚羹,酥松适口的香辣糍糕、清凉沙甜的煎西京雪梨,外焦里嫩的红糖炸角子,酥焦五香的羊肉胡饼,外焦里暄的鸡蛋灌饼,清鲜利口的鸡丝馉饳,甜香可口的缸炉烧饼,样样引人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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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初初心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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