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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正月里来,天气一日冷似一天。南方不比北方,多盖几层被子便能御寒,金陵的寒气是刺骨的,仿佛能钻进被子,摄人魂魄似的。
      卯时三刻,玄青被生生冻醒了。
      抬眼一看,暖炉里的炭火早烧没了。按照南周规矩,这夜间应当有个丫头,时时起夜查看炭火,可她来了这许久,屋子里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更别说指望人夜间给她添炭了。
      她被这寒意逼得挣扎着起身,见四下无人可使唤,只得自己踱去了厨房。打了井水,起了炉灶,烧了热水。正转身欲取了洗漱的用具,只见一个瘦瘪的老头从外面踱进来了:“这热水是早上新烧的吧?”问完,也不等人回答,便径直端着壶走出去了。
      玄青赶紧转回了头,在身后喊道:“我也等着热水用呢!”
      “我这可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老头头也不回,晃了晃左手边的紫砂壶,说得十分郑重,随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在西湖龙井面前,洗漱一类的事情,他并不放在眼里。
      玄青认出了此人是这府里的管家,她想,做管家的,到底架子要大些,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没热水,左右还是能忍的。

      南边墙根下,周管家刚沏上一壶热茶,一边品茗,一边逗赏着笼里的画眉,便听见有人轻启院门的声音。他抬眼望去,见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于是继续心安理得地躺在摇椅上,只是嘴上表示了一下问候:“问夫人安!”
      玄青礼貌地与他寒暄一番,旋而提及天寒,夜间炭火不够之事,周管家愤愤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炭,都是从你们北济船运过来的。北济的炭火年年涨价,如今是王宫里也只能克扣用量,消减开支。每个冬天拨给我们的炭火就这么些,又可着东厢和中堂先用,分到您这里的,自然就少了。说到底还是炭火金贵,钱都叫你们北济赚了去,却叫你们北济人来数落我的不是。”
      玄青听完此人指桑骂槐,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得耐着性子道:“按理说我嫁了过来,每月应当有些月钱,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我都不需要,这些钱省下多买些炭火,应该还是够的吧。”
      “夫人说得轻巧,您倒是不在乎,可您嫁来我们府上,我能叫您穿破布,食糟糠?还不是样样要花钱?再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省下了!我看夫人手头阔绰,成日里集市上买这买那的,若是您贴补贴补我些,我托托人,或许能给你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炭些。”
      玄青觉得此人颇有些无赖,于是谢绝了他的提议。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把他得罪了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冷了些,还是可以忍的。
      她带着一肚子气,躲在庭院的一座假山后,小心翼翼地翻着那本《新青年》。现实中,她虽败了,不过书里,正义还是会战胜邪恶的。
      还没看两页,她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啼哭,于是循着这声音一路找过去,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一边捶打着衣服,一边叹气,还不时的用沾满肥皂泡的水抹着眼泪。她脸上沟壑纵深,岁月想是对她十分残忍。
      “这位大娘,不知你为何事啼哭啊?”
      “啊,夫人,这西院脏乱,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她赶紧站起来,欠身做了个揖。
      “我隐隐听见你在啼哭,便过来瞧瞧。大娘,不知怎么称呼你,发生什么事了?”
      “让您见笑了,我是王爷的乳母,大家都叫我一声李妈。我因近些日子家里出了些事,因此上十分的烦心”
      “什么事叫你如此烦心?”
      “自从我们当家的一病不起,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这些年来家里掏了个空,他自怨自艾,常说但是死了的好,落个干净。但是但凡有银子吊着命,谁又忍心真叫他一走了之?这生灾害病啊,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
      “确是辛苦你了。”
      “我们当家的最近快不行了,我借遍了家里的亲戚,还欠着四十多两银子的高利贷,我儿子阿诚如今书也不读了,我央了周管家让她在府中做个洒扫的童子,贴布贴补家用。可周管家狮子大开口,叫我这个月内凑齐十二两银子供了他,否则就驳了阿诚的差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哪儿去寻那么多银子?”
      “这是什么道理?阿诚进府里谋差事,你应当叫王爷给你做主才是,你为何要供给周管家银子?”
      “你是不知,王爷从不管这府里的内务,这府里差事任命,都是周管家说了算,阿诚要进来,自然少不了要打点他。”
      “他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还不止这些呢,爷在西郊有千亩良田,周管家总在爷面前说这些年收成不好,租子收不上来,爷体恤佃农,便也就算了。其实啊,租子他一分没少,也不知他自己私吞了多少去。”
      玄青自己受了周管家很多气,又见他欺压这些可怜人,于是决定挺而反抗。她愤愤道:“你放心,我帮你讨这个公道!”
      这一说倒把李妈逗笑了:“我在王爷面前都比你受待见,你如何替我讨公道?”
      这句话让玄青很是受伤,她后来去找二小姐评理,二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姐姐你就别管了,爷心地良善,念旧情,周管家又是个旧人。你惹了他,只会让爷更不待见你。”
      “我就不懂了,你们这府上,赏花逗鸟的,聚众赌博的,家长里短的,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人正经干事。你们这个王爷,是眼睛瞎,还是耳朵聋?为何成日里只做个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管?任这个周管家一手遮天?这是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你还说他良善?”
      “周管家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你又拿什么管他?”
      “他一个管家,喝几百两银子一斤的西湖龙井”玄青自信地笑道,“我知道怎么拿住他。”

      又一日,周管家沏好了茶,坐在南边的墙根下逗着画眉晒着太阳。
      依旧是轻启门扉的声音,依旧是那个身影,周管家懒懒地搭腔道:
      “夫人早。”
      “周管家雅兴不错啊。”玄青的脸上带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申请。
      “夫人找我何事?”周管家眼神中露出机敏与狐疑。
      “周管家,年关了,敢问佃户们交上来的租子都收齐了吗?”
      “夫人打听这个作甚?”
      “怎么,我不能打听吗?”
      “我卖你个面子,叫你声夫人,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从你嫁过来到至今,王爷何曾看过你一眼?我管你是北济哪个司令的女儿,嫁到我们恭谦王府,你就要服我管。我看你可怜,衣食住行上并不很克扣你,如今不过少了些炭火,就变得这样娇气,还敢跟我耍起主子的威风来了?”
      玄青却也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道:“听说您在东街开了个茶叶店,我昨日去了一趟,嚯,三层高,四进的院子,房契写的是您的名字。您在这王府当差,一年不过六十个银元,三十年下来,不吃不喝,也不过两千银元。我听书东街档口的铺子可是市价三千银元……”她特地放慢了语速,脸上还带着笑意,等着看他反应。
      果然周管家脸色一变,不过随即镇静了下来:“夫人管得还真宽。我自己有一些生财之道,不偷不抢,这是我的私事,倒也犯不着跟你分享。”
      “我对你那些昧良心的生财之道可没有兴趣。既然不谈私事,那我们来说说国事。”玄青干脆利落地坐在了石桌上,“这南周的法律上写明,出租土地给佃农,税收不得超过三成。可你却私自将税收提到了五成,那些佃农们因害怕王爷的身份地位,一直不敢吭声……”
      周管家脸色铁青,捧着紫砂壶的手开始微颤。玄青顺势夺过他的紫砂壶,揭开盖子在鼻子下嗅了嗅,“我研究了你们南周的法律,征税这样严肃的事,可是轻则坐牢,重则杀头的。你说我要不要去参议院找人说说呢?到时候怕是小王爷也保不了你了吧!”
      周管家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说:“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王爷,为了王府好。王爷未置什么产业,一年到头不过收些税钱,我若不提高些税点,怎么养活王府里这么些人?还请夫人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的初衷和动机与我无关,下次得着机会,把你这些衷肠,都去向王爷说吧。我不过要你答应我几件事。”
      “只要我能办到的,自然是不会委屈了夫人。”
      “冬日里天气寒,夜间应当着人添一次炭,不能叫这暖气散了,这是其一;一日的三餐并各种茶点,怎么供给其他主子的,也一样供给我,切不可克扣删减;身边该几个人服侍便着几个人服侍,一个也不能少,这是其二。李妈的女儿阿成进府里当差,你要即刻安排上,我要亲眼看着你把她的名字写在名册上,此后这名册交由我保管,这是其三。西郊佃农的税点,按照律法上的来,多收了的钱,你自己退回去。要是被我知道你赚了这种黑心的钱,别怪我将你往牢里送。”
      周管家连胜称诺,玄青道:“得了,快去拿名册吧。”
      周管家一溜烟地出了院儿。
      玄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想到夕阳西下的北平,从前项老执掌外交部时,权责明确,秩序井然。她不过学了些皮毛,还学得很不好。可到底不能跟在师傅身后一辈子,如今,她要一个人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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