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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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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泽之上望乡台,拒水两尺,拒天不知。大泽广袤无垠,与轮回境相接,人神鬼妖杂处,不知多久孕育,生此望乡台。
魂魄到此回望。他们变回最好时光的模样,望故园家土,望当年良人。过了缆桩,他们会忘记来路,登上去往轮回境的大船。
“坐稳。”
牵绳人释出信号,流光从袖口引出,缠绕上升,在半空散成七色,如流星滑落。
船离开望乡台,驶入水上氤氲的薄雾。船上人还来得及回望一眼,故事已经变作一片朦胧的辉光。牵绳人目送着大船离去,是一片孤独的剪影。
牵绳人走不出望乡台。
含着水的风徐徐而来,掠过赤着的双脚。雪白的皮肤沿着骨节适当地起伏,他晃着,拨弄水里的云。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经过这里的人只有前路没有归途,过了那片涤荡了千秋万世的水域,他们忘记一切,奔赴新的轮回。望乡台上人们忙着回望人生,想念、遗憾、欣然,然后被最后的本能催促,去往新的彼岸。
不会有人再回到这里,所以有没有名字也不很重要。
他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来到望乡台的。他的工作单调简单:牵住那条缆绳,把摆渡到轮回境的船拉回来。船悠悠摆摆,从大泽的雾气之中隐现,泊入望乡台,静待下一波人来。
他曾无数次学别人回首,眼中只有茫茫水天。
没有人来的时候,他从台上下来,落花一样站在水里。脚边的水面汩汩地拱起一个小包,头顶,额发,洗练的眉,莲瓣绽开露出星辰灌满的双眸。长发贴着双颊,霍然跃出水面。
水甩在衣衫上。一道水汽直上九霄,牵绳人绽开一个笑:“白鱼儿,下来。“
白鱼儿拖着长长的云雾在星河下飞腾,带着星星点点的雨落在望乡台上。他是夕泽里的水精,下身没有形状,只有白雾聚拢成的一条尾巴。尾巴缠绕着牵绳人,白鱼儿双手一翻,许多亮晶晶的东西凭空出现,散落在台上。
“你又带了什么回来。”牵绳人问。珍珠水晶琉璃珠儿,白鱼儿一件一件把来历说给他听,从河蚌那诓来了珍珠,从小蛟子那里抢的水晶,琉璃珠在岸边捡的...
牵绳人一出一出听着。除了一去不返的魂魄,抬头见云、 星、雨,低头见清可见底的水,望乡台的周围就只有白鱼儿这一个能跟他说话的活物。那一天,泉水从泽底翻涌而上,气泡聚拢成团,一个裸身的青年从气泡中钻出来,水淋淋地忽然出现在船上,他似乎无法抑制住笑,捂着肚子说:“拽绳子的,我来啦。”
白鱼儿是牵绳人给的名字,他潜行水下时的样子,很像一条白鱼。可望乡台的周围根本没鱼,牵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了解鱼的样子。他望着天空,把涌起的云团想成各种各样的东西,靠这个在白鱼儿没有出现的时光里打发无聊。他从未走出过这片水域,但那些意象呼之欲出,自然流淌,仿佛写在了身体什么地方。
后来白鱼儿游历夕泽,见到了雪白的大鳗,回来告诉牵绳人所言非虚。他像小孩儿那样收集没用的东西,带回望乡台,然后把所见所闻讲给牵绳人听。
他的“宝藏”埋在望乡台的水底,时不时要挖出来欣赏。牵绳人对他的宝贝一向兴致索然,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从一堆中挑出来一个锈蚀一半的镀金坠子,对白鱼儿说:“这个,给我可以吗。”
白鱼儿反应了一下,诶了一声。牵绳人捻了捻,豆形的坠子爬了一半绿色的锈斑,像一枚小小的结了霜的心脏。牵绳人垂着眼帘看着这枚心脏,重复了一遍:“这个给我吧。”
“当然可以。”白鱼儿看了眼他,垫着头平躺下来。牵绳人从揽绳上抽出一缕,穿起坠子。阳光和煦,白鱼儿的白尾在半空扫来扫去,彩虹忽隐忽现。
满月的夜晚,牵绳人忙碌起来,魂魄翩然而至,驻足在望乡台上。他们如痴如醉,凝视水天,牵绳人问一个眼窝蓄满泪水的老头:
“你看到了什么?”
老人目不转睛地道:“答案,这辈子的答案。”
牵绳人抬头看云,云像船帆,飞鸟,起伏的山丘和女人的脸。他忽然问自己:我的答案是什么。
泊好船,月已上中天。望乡台四周起了轻雾,是白鱼儿在水下缠绕着沉眠。金光一闪一闪,牵绳人在水上行走,脚下勾起连绵不断的水波。很快他就触碰到了边缘,这里空气粘滞,透明的穹隆笼罩着望乡台。很早以前他曾试过伸手出去,无形的压迫感包裹过来,血丝丝地抽离,他看到指腹在边缘之外化作一团血红的粉末,散开,消失。
他取下坠子绕在手上。云聚云散,星辰布列,他并没有下怎样的决心,径直撞了进去。窒息感袭来,发丝和血丝缓缓地扰动,手在融化,坠子缠在白骨上,往远离望乡台的方向拉他。白鱼儿在喊,牵绳人几乎失去了意识,身体轰然落水。白色的影子倏忽划过,他对白鱼儿说,让我出去看看。
他躺了不知多久。白鱼儿把宝贝们都挖了出来,拿到到夕泽上换取鲵的口水,带回望乡台敷在他的半身白骨上。肌肉重新长上,干瘪了一半的胸廓逐渐饱满,他醒来的时候摸了摸脖子,金坠子搁在锁骨窝里。白鱼儿正吃力地牵着绳,把大船往回拉。
牵绳人爬起来,用完整的右手拢着白鱼儿,手掌握上缆绳。白鱼儿的身体抽动一下,没有说话。
他们一起把船泊了,白鱼儿很不一样了,沉默良久,目光真诚地问:“是因为我讲的外面那些事吗?”
牵绳人摇头。
白鱼儿看着大船,又问:“是因为他们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远处的水面扰动,一个孩子忽然跃出来,跳到台上。他扎着两根小辫,带着清新凌冽的气息向他们奔过来。两人愕然地看着边甩着辫子抖水边跑的小孩儿,牵绳人用目光问白鱼儿怎么回事,白鱼儿瞪着眼睛摇头:我不知道啊?
孩子一下子挤进了两人中间的空隙,嬉笑着说:“这里不错,我不走了。”
牵绳人问:“你哪儿来的?”
“我从水边来。”小孩儿偏头看着牵绳人,往他的臂弯里拱。
白鱼儿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吗?”
“当然知道,”小孩儿的眸底反射了金色的辉光,
“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