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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茵梦湖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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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蝉鸣幽树,我抱着一本书,在光影斑驳的窗下,书店老板特意为我留的那张灰色圈椅里睡着了。
 我最近总是瞌睡,醒时则焦虑,左右想着找那么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公司已经不需要我了,甚至领工资也不需要我跑腿,我闲着难受,便睡觉,有一群人围着我,他们时而笑,时而尝试与我沟通,我通常装作不认识他们。我住在十年前买下的那幢河边别墅里,北京的天空也不似旧时那样灰黄,我总想着找些旧照片,却只有崭新的印版画,那天空玻璃般透亮的颜色,不是属于我这个年纪的人的。
 前些天我看了你写的那些信,小时候我经常哭,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看你写的任何文字,文字像画框,中间的空白由人想象,现在我的想象力不似幼年那样好了,看到文字也仅仅是想起你的容貌,真是,这不公平,你永远都是二十二岁,而我已经……多少岁了?
 书店老板和我相熟,小时候我不看书,你说你最喜欢的就是施托姆的《茵梦湖》,那时你的眼睛里弥漫着梦幻般的雾气,我不知道这样的雾气也曾在一个失落了青春的美丽湖泊中浮起。你是等待着,而最终孤独开落的白色睡莲,而我却不是那位民歌采集者,尽管我们一样无奈。我找不到你的旧照片了,那张登了你的照片的报纸,有一天我将它埋在附近的树林中,现在我忘了。
 朋友的女儿送给我一些镂金的书签,一格一格镂得精细,长条竖格仿佛笼子,又或是幽闭了许多书生才女的西窗——现在城市搞规划,大约已没有窗户开向正西方了,他们说西晒得厉害,而且冬天冷,我可不这么觉得,可是哪会有人来听一个老头子的话呢?难道所谓的科技的发展,不是让人能更好地享受生活、领略自然么?既然有空调暖气,窗户哪里不能开呢?——我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在念诗,她告诉我明天会考到,她不懂那诗中的含义,只是觉得美,诗里说到许多种花草的名字,我一度想研究植物学,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也只是想说,那个小姑娘让我想到了古人。
 真的,不必每跳跃到一个词语,就要告诉人理由,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蹦出了那个词,一瞬间闪电照亮了平时隐没在黑暗中的广阔远景,于是,那个人,那件事,那个词,出现了。我没有上完大学,就接手了父亲的公司,老人去世前还夸我干得好,我想我最成功的并不是努力,而是继承了父亲的人际关系网,什么都可以不继承,这个却必须……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愿意和我一起努力的,你总是彬彬有礼地称我为“您”,后来你拍了广告,接了电视剧,后来你走了。
 那段时间的苦,我实在不必展示出来给人看,人之间唯一无法互相传递的,大概就是痛苦的感觉,痛苦到了别人身上就变成怜悯,最后是满足。在我睡着之后,好像做了一个梦,那是个好梦,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可是这本书让我难过,它叫《茵梦湖》。
 你知道老人有什么优待吗?就是当他耍赖躺在地上的时候,别人也能理解。其实我是想听听水泥外面的声音,真是,咱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是水泥里面的。土地总是急迫地呼吸,也许下一刻他就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没有,从来没有讲过这种权利的。
 我小时候经常骗人——你看到“我小时候”四个字的时候是不是又烦躁了,你想指责我把自己多年未洗还十分宝贝的肚脐眼亮给别人看了吧?——我骗我们班上的两个女同学说家属区的梧桐树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这么大的蝴蝶,当时我比给她们看了,应该是一个能令小孩子惊奇的体积,下课后我们约定去找那只蝴蝶,我心里好高兴,因为家属区有几百棵梧桐,我想我们永远也找不完的,趁那机会,我给她们讲了一些巨型蝴蝶的生活习惯,她们不信,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可是还是跟着我找到了天黑,天黑不算什么,黑是清凉的——像在女人刚洗过的黑发里走,心里忐忑又怀着隐秘的期望,我还在黑天画过画——你是作家,你此刻肯定想问我一些细节,可惜记忆不是录像带,我心里能保留一些感受就是奇迹了。如果我努力地想,我真的不想再用“努力”这个词,也许会编造出一些细节,那些细节对感受没有用,我告诉过你我善于撒谎。
 作家的基本素质是要善于撒谎,我一直这么认为。我这种级别的撒谎当然得不了诺贝尔奖。可是我撒谎多了,就自以为是真的,蝴蝶笼子也许就挂在哪棵梧桐树上,我仰着脖子,浓密的树冠簇拥着筒子楼点点窗光,窗光是我刚刚造的词,不好意思我总是打断你,我骗人的初衷很明显,我对家属区不熟,想约两个人探险顺便壮胆,那两个女孩后来跟我爬上煤厂的平顶,我们沿着斜坡往上爬时,我踢掉了其中一个女孩的牙,她换牙之后门牙依然不整齐,当时她捂着嘴,嘴流着血,我们安静地坐在平顶上,晚风吹了来。
 我不会把确切的年份透露出来的,要知道,我并不想写回忆录,当他们谈到我时,也许会扯一堆国际形势、经济危机,那的确对我有影响,就像风吹动牛毛,若想把牛尾巴也吹起来——没门!第二个例子,我骗某个文艺小孩说我喜欢看太阳升起,在我小学没毕业的时候,那厮问我东在哪儿,我语塞了,他嗤笑我连东都不知道在哪儿还说喜欢看太阳升起。
 回忆总是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说着自以为真的话,不知不觉中却添了许多酱油醋,《茵梦湖》真是篇好文章,它促使我写下了这篇毫无价值的批评,最初翻译过来是批评,也许应该叫评论,毫无价值,是的,一千个哈姆雷特不是价值,一颗永流传才是价值。
 现在我该走了,这本书可能会独自过夜,我看见外面街道上灯,小灯一串串地缠在树上,我听见公交车报站、人们推挤、高跟鞋、勺和锅的声音,也许再安静一点,我会听见许多强健有力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