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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酒月明(上) ...

  •   彩云旋尔,月已中天。
      漫漫戈壁被月芒渲成一片银海。白日里的灼气早就被冽冽寒风刮得不见影踪,风滚草贴着地面一路向东颠簸奔驰。
      王狗幺抖抖嗖嗖放完水,提了提裤子,转身回望风台,远远瞅见望风台的小火盆旁,此时除了共同守夜的小喜,还有个人影蹲着在烤火。他凑近一看:“哟,我道谁大晚上不睡觉呢,这不二当家吗?咋到这儿来了?”
      那人影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盘腿坐起:“狗幺儿,又去尿尿了?我往这一晃,看你这小子又不在岗。”这声音喑哑,有几个音甚至发得不真不切,仿若鬼魅,夜里听来平添几分阴森。
      王狗幺显然对这声音见怪不怪了:“嘿嘿,晚上水酒喝多了,耐不住,多担待。”
      王狗幺从一旁拿了两块柴,添进火盆,也坐了下来:“怎么着,睡不着?还是隔壁大当家和大奶奶那儿闹得臊?”
      “……小狗蛋子,小崽子毛都没长全呢,少和大栓他们凑在一起说那些个荤话。”
      “那为啥大半夜跟我和小喜这凑热闹啊?放着九岭寨最好的屋子不住,闹哪出呢?”王狗幺脑袋上遭了一记打,边揉着脑袋边嘟囔。
      二当家往手上呵了口气,说:“梦到家里人,醒了。”

      九岭寨,说白了就是个土匪窝。此寨背靠着黑梁山这个不大不小的土坡,离行军行商必经的官道不远,在望风台上能够远远看到道上情况,要有过路的肥羊待宰,策马下坡,扬鞭不到三下就能到肥羊跟前。
      寨子里的人大多是附近高台镇王家村的人,前些年边界乱得很,正经营生根本做不下去。村里的大小伙子们干脆放下锄头拿起大刀,占山为王去了——反正大家也确实都姓王。为首的叫王磊,从前就是村里的大孩子头儿,所以寨里也没人正儿八经叫他“大当家”,都唤他小名,“石头哥”、“石头叔”这么叫着。后来大顺朝终于挥师定西,但王家村早就凋零了,九岭寨干脆扎根黑梁山,继续着不上道的黑营生。
      王磊他们早年专劫落单的小股漠西猡蕃兵,只因王家村之陨灭全因猡蕃兵三番五次扫荡,众人提起猡蕃,无不咬牙切齿。当时他们尚未定居黑梁山且每回出动必是准备缜密,劫后更要斩草除根,猡蕃想剿灭这班游勇草寇也是无从下手。后来猡蕃战败,依约退兵至秣马关外八百里的刺洼,两国间商路亦逐渐恢复,九岭寨便只劫猡蕃商队。现如今也不赶尽杀绝了,就让他们留下货物之十一。只要商队配合,王磊还会令人护送商队一程,就当搜刮来的钱财货物是“护资”。
      现如今黑梁山这地界完完全全回归大顺管辖。两国战火硝烟犹在人心,当地的府衙边军听说这帮强盗土匪只劫猡蕃人,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

      王狗幺对以前的王家村是没什么印象的,他打记事起就在九岭寨了,王磊是他族叔。
      二当家金川来寨子那年,衣衫褴褛,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同样狼狈的人,后来那两人一个成了现在的账房先生,另一个当了王磊的媳妇、寨子的大奶奶。当时王狗幺年纪还小,七岁不到的样子,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二当家来的那天寨子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可过没两天这外来的陌生面孔就和他石头叔称兄道弟,屁股从此黏在了九岭寨第二把交椅上。
      后来听他爹说,这二当家、账房李先生以及大奶奶,似乎是流民逃出来的,应该是犯过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状。这李先生斯斯文文,大奶奶漂漂亮亮,二当家虽说声似魍魉,可也端得清秀,王狗幺是想不通长得这样和气的人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后来又隐约听大一点的伙伴们聊到,似乎二当家是亲族遭诛,狗幺话本小说看多了,私下估摸他们是为了给亲族报仇才锒铛入狱。
      这会儿二当家突然提起家里人,指的应该就是被诛的亲族,狗幺好奇心起,张口想探个究竟,岂料二当家比他开口得快:“幺儿,小喜,你们俩功课背得如何?诗经可背完了?”
      “三百多首呢!哪能那么快背完!”王狗幺哀嚎一声,小喜则在一旁垂首默不作声。
      只听二当家冷笑一声:“下午教你学剑,未到申正,是谁说要去李先生那背诗、没时间练剑?王憬夷,你是耍我呢,还是耍李念兹?就你这狗样子,以后自己名字写不出来不说,出去‘护行’也得被反捅一刀。”
      现在寨子里把劫道雅称为“护行”。
      王狗幺被二当家喊着学名喝一通,倒也不怎么怕,嘟囔着“会写会写”,挠挠头假装四处张望,结果让他看到戈壁远处似乎什么东西在移动:“二当家,快瞅瞅那边在动的是什么东西?”
      “别给我打岔子。”
      “真有东西!二当家您看看,好像是车队?”
      金川的目力极好,扭头果见有一车队行进,并十六骑伴行,却不似大顺军队,蹙眉哑声道:“不太对。”
      “是不太对,除非急行军,谁会在大晚上走这沉酒滩。”狗幺接道:“莫不是外地客不知‘酉后过沉酒,人倒马翻风吹斗’吗?”虽然今晚的天气尚可,但熟悉气候的人,大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经过此地。
      金川摸摸下巴思忖起来,不多时便道:“喜娃儿,你去敲你石头叔的门,就说有队人马鬼鬼祟祟,恐怕是私运什么好货。我和这小狗东西先过去探探,你让他赶紧带人过来搬货。”
      “嗯!”本来讷讷的王小喜突然眼睛一亮,往寨子上头跑去。

      --

      阿鞳跋靼的眼皮一直在跳,他瑟缩地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马车,心中忐忑起来。
      他祖辈本是猡蕃人,但世代以丰昌为家,经商倒卖,来往于大顺与猡蕃间。自昭泰三年,大顺将高台、丰昌重新收入版图,设镇西总兵府于丰昌,阿鞳跋靼就势归顺,娶大顺女、化大顺名。商路复通,他便又依着语言上的优势,做起了两国间倒腾的活计来。
      三日前,有人到他丰昌城内的店铺寻他,说有一新贾,三日后欲往猡蕃行商,自雇护队好汉十人,通关文牒具齐备,只是对两地商路不熟,望到时能与阿鞳跋靼的商队同行。因货物不可经热,对方希望能在日落后出发,最好在日出之前到达秣马关。阿鞳跋靼心道可能是酒酿、香脂一类不可长时间受热之物,虽然也疑惑为何不备冰块厚被之类的阻热物品,但送上门的生意倒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他见对方开出的酬金相当可观,且从丰昌至秣马关路程亦不远,这个季节应不会遭遇大风沙,便应承下来。
      可到了傍晚,见到对方派出的护货人,阿鞳跋靼心中一惊:他们的长相哪里是大顺人,分明更像猡蕃人。每个人看着都像行伍出身,浑身腱子肉,且除带队那自称“高伯琛”的人以大顺语与他交流外,其他护队均闭口不言。更诡异的是,他们出一趟商,来往货物竟只有一长木箱,再无他物。
      高伯琛见他惶惶,似欲拒绝,但笑道:“你且放心,盖大顺之宝物尔。虽仅得一箱,却必有猡蕃贵族追捧加价。”话毕,将腰间宝石匕首掏了出来细细擦拭了一番,似笑非笑地用匕尖轻轻顶了一下阿鞳跋靼心脏的位置:“大商人见的好东西多,却道我这匕首可是个稀罕物?”阿鞳跋靼背后冷汗泠泠,忙摆手说对武器兵刃知之甚少。

      阿鞳跋靼知道这已踏进黑梁山九岭寨的地盘。他虽已是大顺子民,但毕竟长着一张猡蕃人的脸,九岭寨见到他即使不像对其他猡蕃商队那样掳走十分之一,却也是要他孝敬一些钱财的。往常他都盼着九岭寨的强盗不要出现拦路,而如今,他却千求万求:最好九岭寨的人杀来,又最好能再有个什么理由挑起事端、和这帮猡蕃人打起来,如此他便可趁乱逃走、不蹚浑水了——即便他此时并不知晓“浑水”是什么,可他的直觉向来很准。之前老婆怀胎时他觉得会是个女儿,后来果然是个女娃娃。
      阿鞳跋靼的运气不错。一串马蹄踏沙声应他心愿响起,他立马向左边看去:只见两骏,一棕一黑,从左前方不远处的矮坡直下奔来。高伯琛闻声勒马,手抚上腰间匕首,厉声问:“木老板,那是何人?”
      木之焕,即阿鞳跋靼的大顺名。
      “我……我猜,应是此地的土匪……”木老板此时心中分明窃喜,表面却装出惶恐的样子。
      “你可识得?”
      不待阿鞳跋靼回答,前头那匹黑马上的人就叫嚷起来:“喂——!老木!大晚上走货呐?”
      阿鞳跋靼哭笑不得,唯唯诺诺先回高伯琛:“之前,被劫过几次……给他们点钱财,他们就会走。”
      黑色的马匹先来到跟前,一个半大的少年笑嘻嘻停下来:“木老板,大晚上颠簸为曷,莫不是不想见到我们?”这少年正是王狗幺儿。
      棕色骏马旋踵而至,马上之人为防漠上风沙,以灰色布巾包裹头发、口鼻,乍一看不知来者为谁。可这人一开口,嘲哳鬼魅的声音随夜风飘进耳廓,阿鞳跋靼便知是九岭寨二当家金川:
      “之焕兄别来无恙?川二月余未见兄,甚是挂念。方才岗上远望见兄,喜不自禁,特奔将前来一叙。”金川文绉绉地抱拳施礼,仿佛真跟阿鞳跋靼有深交。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在脑中徘徊了很久的睡前脑洞故事,慢慢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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