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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还是黑衣,她戴了墨镜,如詹姆士邦,以妖冶舞姿和伴舞女郎周旋,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可自控,灵动舒展。

      然后,她一扬手,灯光骤灭,弦乐起,座无虚席,爱恋她的少女们,为她燃起支支蜡烛,齐齐拍手,合着节奏,万众一心,汇集成巨大的和声。

      她唱的果然是佳妮料想的歌: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只唱第一句,小关声音便哽住,她手握麦克,背转身,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回头,继续唱: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你劝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渡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
      如此地宽容

      摄像师将镜头打向观众席,一一扫过去,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

      在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后,多少风刀霜剑严相逼。小关终于红了,红得痛快又彻底。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歌比它更贴切?我的佳妮,你在哪里。这偌大舞台,属于今夜的小关,且,只属于她,但是斯人早已远去。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走到台上,代小关的追随者问:“……你弄丢了你的爱人?”

      小关握住麦,脸微侧着,是努力隐住了泪吧,笑容晴好:“是的。”

      主持人说:“有缘走进你心间的那个人,很幸运。”

      “是我的幸运。认识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26岁的小关说。

      为留住歌迷,多少艺人刻意隐瞒自己的情史,但当小关如日中天的此际,坦白地说:“曾经的我,因为有她,是最幸运的。”

      这句话,小关曾经说过,在9年前的春节,她带佳妮回家过年,通往偏远县城的肮脏大巴里,佳妮晕车,恹恹地靠在她怀里,她抚着她的乱发,喂她喝水,给她用热毛巾敷脸,间或地,低头轻吻她的面颊。

      昏沉中,佳妮听她自语:“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最好的,最好的一桩事。”

      佳妮努力地睁开眼睛,想朝她笑一笑,但小关却又红了脸,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是北方的白杨,枯萎的叶子,大片荒芜的田野,积雪。这是小关的家乡。

      佳妮探身去看小关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小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山和水,才能养育了天地之间,这样的一个你?

      究竟是怎样的人,令多年后,盛名的你,在万人中央,这般伤心。

      县城很小,三五条错落的街,颓败的商场,了无生气的国营企业,只有机关大院才是气派的——暴发户的气派。小关指着高耸的九层楼说:“只怕有一半是空的。刚建成第二年,我进去掏过鸟窝。”

      又指给佳妮看:“那家琴行,我在里面学过六年的乐器,什么都学。”

      “那幢房子,看到了吗,松柏后的红色尖顶?”小关说,“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住在里面。”

      佳妮揪她的耳朵:“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

      小关拱手讨饶,哧牙咧嘴地笑:“我这不是都招了吗。”

      一街人笑咪咪地望着这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追追打打。

      十几岁时,她们那样相爱过,不避旁人目光地,当街拥吻,肆无忌惮。

      也基于同样的理由,小关把佳妮带回来过年,带她看看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带她看望她的父亲,并要告诉他,这是我一生想要与之在一起的人,你会祝福我,对吗。爸,你疼我的,从小就疼我,你会尊重我的选择,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她是男是女,你总是希望我遂我愿的,我了解你。所以,我不怕带她来见你。

      小关的家在县城南边,沿路清一色四层民房,说是城建部门要求临街面的房子必须统一格局,这才体面。

      但小关家是平房,前园后院,被蓝白相间的围墙掩住,几株腊梅探出头,迎风招展。小关打开门,拉着佳妮的手走进去。

      院落不大,葡萄藤下砌了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角落里开着经霜雪的腊梅,暗香盈盈。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往里屋,旁边的空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屋内空无一人,收拾得很整洁,小关径直走到东边那间房,放下行李:“爸在开车,要等等才回。”

      佳妮环顾四周,镜子锃亮,桌子纤尘不染,床单整洁,被褥温暖。她说:“你妈妈一定天天盼着你。”

      小关静了片刻,才道:“六岁那年,我就没有妈妈了,她得了病,家里没钱,拖了大半年就走了。”

      佳妮只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小关翻看着手指,声音极低:“是爸爸把我养大的,他吃了很多苦,怕别人对我不好,一直没有再婚。”蓦地抬起头,“将来,我会待他好,待你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倒车声,小关站起来:“爸下班了。”拉着佳妮的手,向外跑去,大喊道,“爸,我回来了!”

      佳妮首先看到的是一辆红色夏利,已经很旧了,有撞伤的痕迹,玻璃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苍老的中年男人的脸,看到小关,就笑了:“回啦?”

      “回啦。”小关将佳妮拉到身边,“爸,我带了个人回来。”

      爸爸下了车,脸被冻得通红,一双糙手,抚了抚佳妮的脸,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似的,亲热地说:“好,好孩子。”

      他的手真暖。佳妮看着他说:“伯伯好。”

      是给他买了礼物的,兔毛手套,灰色的,他戴着,正合适,爸爸很仔细地把手套收起来,冲佳妮笑:“下午出车就戴上。”

      家里早就备齐了腊味,小关爱吃的腊肉和香肠都晾在屋檐,爸爸算着她该回来了,还称了排骨。三人吃了一顿欢欢喜喜的饭,小关做菜,爸爸剁排骨,佳妮忙着拍葱和蒜,她的家境不坏,从没做过这些事,此番尝试,很有乐趣。

      趁爸爸出去拿东西,佳妮飞快地将唇抵在小关的脖子上,轻轻说:“你今天特别高兴。”

      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带心爱的女子回乡过年,和宽厚的亲人围炉吃喝。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

      爸爸做的粉蒸排骨很好吃,他不断地给佳妮夹,隔着热气腾腾,她忽然很想像小关那样,自然而然地喊他一声:“爸。”

      但她是忐忑的,小关并未向爸爸提及两人的真实关系,只说很要好。她知道小关迟早会向爸爸挑明,可她不敢预料结局会如何。

      吃完饭,爸爸出去了,临走前让小关带佳妮出去转转:“县城太小了,不过,你没来过,看看也好。”

      夏利很旧了,不少地方还掉了漆,爸爸开车门时,佳妮清楚地看到,他的后背有些佝偻了,她一阵心酸,脱口而出:“爸!”

      小关听得浑身一震。爸爸慢慢地回过头来,戴着那双手套,朝佳妮晃了晃,笑着说:“好孩子,多住几天吧。”

      刷碗的时候,小关好久没有吭声,只有水流声哗啦地响着,佳妮也不说话,把她刷好的碗一只只地摆到碗柜里去。

      良久,小关才说:“爸爸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在厂里给领导开车,没两年,工厂倒闭了,他和妈妈一合计,到处借钱,买了一台拖拉机。”

      真穷,真是穷极了,寒冬腊月的,债主上门要债,没办法还上钱,对方就叫来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家里哭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底是自家理亏,只好一低再低,商量着明年春上一定想办法,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当初伸手拉了一把的恩人为难。

      确实是被逼急了,妈妈又怀着小关,眼前预产期就要到了,躲到乡下爷爷家,可爷爷家也穷啊,只有一间土砖屋可住,四面漏风,用报纸糊住,不顶用,弄来硬纸板挡着,勉强过了一个冬。

      小关是在那年大年初二出生的,爸爸说:“我们家在过关口啊,过了,也就过去了,就叫小关吧。”

      过关口。于是这孩子,一生都在过关,一道关两道关三道关,关关难过关关过。

      整整花了三年的时间,没日没夜地劳作,才还完债,可妈妈劳累成疾,染了病,早早地走了。

      妈妈去世的那天,大雨倾盆,爸爸在房里坐了一夜,次日,小关发现,爸爸再也站不直了。

      此后父女相依为命,小关念小学,爸爸跑出租,供她读书穿衣吃饭,发现她在音乐上有天赋,又省吃俭用,送她去学声乐。买不起钢琴,就先买口琴,笛子,洞箫,手风琴,电子琴,让音乐渗入生命。

      学音乐,要多贵就多贵,小关觉得自己是个吸血鬼,毫不留情地榨干了爸爸的血汗,但他从来一笑了之:“我们是一家人。”

      是一家人,就不用计较什么了。小关发誓,将来,要出人头地,要对爸爸好,要成为他的骄傲,让这些年来,他受的苦,统统得到补偿。

      初三后的暑假,爸爸接了几趟长途,小关听说那条线经常出事,放心不下,执意要陪爸爸,爸爸拗不过她,让她坐在副驾驶上跟着。一路说些话,倒也平安。

      回程是放空车,心疼油钱,爸爸急得直咂嘴,冷不丁,半路有人窜出来,要求搭车。岂料上来的是一群混混,抢了钱,还逼爸爸下跪,刀架在脖子上。小关和他们对打,没几下,被掀翻在地,屈辱地看到那些人戏弄她的父亲,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将头撞在车门上,鲜血直流。

      那伙人走了后,爸爸挣扎着扶起小关,他被打得满身是血,已经没力气了,连方向盘都握不住,靠口述,教会了小关开车。

      那是小关第一次开车,摇摇晃晃,且惊且怕,三次撞上路边的树木,两百八十七里路,跌跌撞撞,她怀着唯一的信念:没有人救我们,爸,我不能失去你。一路折腾着,总算将爸爸送往最近的医院,将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那个漫长的黑夜,没有月,没有星,漆黑。

      从此小关的书包里装着链条和砖头,但她再也未曾碰到那些人。佳妮听得唏嘘不已:“我很难过。”

      “别人也许会说,这类事情很平常,晚报上天天刊登,可是,他是我爸。”小关将最后一只碗洗干净,沥净水,平静地放到碗柜里,“那时我就想,将来,我要赚很多钱,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佳妮说:“会的。”

      一起出了门,沿着大桥走很久,正年关,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两个人走得很慢,时时停下来,迎着风说话,小关从背后拥住佳妮,脸在她脸上来回磨蹭,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面颊:“佳妮,佳妮。”

      到了八十岁,也会记得她吧。小关。我的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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