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你在的地方》吃肉的胖猴子

31、饺子

　　事主家在席上吃饭要等第二轮，因为作为主人要伺候在第一轮吃饭的邻里乡亲们，诸如帮忙递个汤勺、拿套碗筷，加盘米饭，临时安排加桌加凳之类的，最后大部分邻里都吃过了，第二轮没几桌是满员的了，才轮得上事主家的人上桌。
　　路斯和刚才扣着姚婵没让她出屋，硬等了十多分钟，等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盘子声，两人才出屋，姚婵看了一眼，桌子上已经铺了新的塑料薄布，这是第二轮已经开始准备传菜了。
　　往前院走的功夫，姚婵听见五姑进屋小声儿跟厨子媳妇说:“晚上人没有中午人多，菜备冒了，但冒得再多都扛不住人能嚯嚯，留三桌别上了，给今儿晚上自己家守夜的当夜宵，留点硬菜给我们姊妹打包，回家吃。”
　　厨子媳妇答应了一声，五姑跟着人家屁股后走，边走边发泄不满:“明儿菜可少备点吧，再多备我可叫我六妹子不给你钱。”
　　那人边走边撵五姑，语气十分不耐烦:“行行行，你可赶紧离我远点吧，小心我传菜传你一身油！”
　　当姑娘时都是同村在一起玩得好的人，五姑笑骂着照着那人后屁股虚踢了一脚:“能耐得你！”
　　转头五姑就招呼路斯和:“侄儿女婿，快去吃口饭，晚了一桌好饭好菜都让这群人造完了。”
　　姚婵回来几次，已经有经验了，知道五姑所言非虚。她留了个心眼儿，出门时踮脚往外望了望，看前院搭的棚子下只坐满了三桌人，但一旁灶边同样的菜有七套。
　　姚婵匆匆跟路斯和说了一句让他先去坐就颠儿颠儿去围着灶转了一圈，拿托盘分三趟偷摸端了一盘鱼、一盘猪肘子、一盘炒青菜、一盘凉菜、一大碗素烩汤和一盘米饭回了西屋。
　　姚婵还怕别人进西屋看见给吃了，特意又爬炕上把托盘藏进了隔间。
　　忙活完，姚婵坐到席上去就看路斯和在喝汤，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正如她所料一般，已经有了见底之势。
　　几个姑姑在商量包饺子的事儿，姚婵听得条件反射一般开始头疼脖子疼。
　　北方人特别喜欢吃饺子，饮食习惯中，饺子这东西不仅在平常日子里想吃就包一顿，它还有特有、固定的登场时间，比方说:清明进伏吃饺子、立秋冬至吃饺子、小寒大寒吃饺子、除夕初一三五七吃饺子，甚至出远门临行前最后一顿也吃饺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第一顿还是吃饺子，基本上逢年过节、大事小情都要吃饺子。
　　姚婵作为北方人也不例外地十分喜欢吃饺子，但她也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不太喜欢自己包。
　　包饺子太麻烦了。
　　要剁馅拌馅，要和面擀面，要包要煮，一套下来，恢复元气就要躺小半天。
　　姚婵想到那个过程就什么食欲都没了，所以逢年过节要包饺子都是姚婵妈妈喊姚婵带小宜回去吃，除夕夜如果姚婵回自己房子过姚婵妈妈就要特别督促姚婵除夕夜不要犯懒，必须包饺子。
　　姚婵手捂着脖子出神太久，引得路斯和频频转头看她。姚婵回看过去，她想起和路斯和在一起的时候还过庆幸路斯和不喜欢吃饺子，否则她大老远跑去看他一趟，再包顿饺子，非把她累死不可。

　　搭棚子的柱子上临时搭了电线，上面吊了一个瓦数很大的灯泡，把整个前院都照得如白昼一般。
　　姚婵抬头勉强睁开眼睛，与爷爷家前院相对应，也这么亮的地儿就是老奶奶家的后院，几十米的距离，两个灯泡就这么斜对着晃，蚊虫在中间不停地飞舞、纠缠，仿佛置身极乐世界。
　　撤桌时姚婵突然想起来大二那年自己死乞白赖地带路斯和回家，妈妈就包了两样馅儿的饺子，当时他除了夸赞一句是妈妈的味道，并没表现出多喜欢吃的样子，就只吃了正常饭量那么多。
　　那天晚上路斯和就宿在姚婵房间里，姚婵则和姚婳睡一起，第二天早晨姚婵妈妈就问姚婵是不是晚上嘴馋偷吃了，饺子少了一个盆尖儿。
　　姚婵矢口否认，那时候家里姚婵爸爸刚去世一年，家里只有母女三人，捣蛋的事儿不是姚婵干的就是姚婳干的，于是姚婵指认姚婳。
　　姚婳睡梦中被冤枉，路斯和不忍心坑小孩，红着脸从卫生间出来，嘴边还挂着牙膏沫，十分不好意思地承认：“姨，是我昨天晚上饿了吃的。”
　　二十二三的大小伙子，正是压力大消耗大的时候，姚婵妈妈笑着拍拍路斯和的肩膀，这事儿就翻篇儿了。
　　姚婵也没想到这早八百年前的事儿就又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过也就算了，还非得夹着凉飕飕地小刀片，一下一下，不致死，却也能让你揪紧头皮，痛不欲生。
　　——路斯和饮食那么规律的人，从来都不会在夜里吃东西。

　　吹拉弹唱的白事班子吃过了晚席又重新捡起乐器，一阵短促的唢呐声来不及顺着喇叭扩到四面八方就已经震到这里。捡盘子的妇人被吓一跳，失手打翻了几个盘子，嘀嘀咕咕地骂：“挨千刀的傻、逼玩意儿，差点把老娘吓死。”
　　姚婵撸起袖子要伸手帮忙捡，却被七姑一推,七姑撵她：“赶紧带小路进屋歇着去，这儿不用你们。”
　　屋里的鱼凉了有腥味就没法吃，于是姚婵也不客气，拽着路斯和回了西屋。
　　西屋里有个现成的炕桌，就打斜立在炕檐和墙中间。刚才姚婵藏菜藏得急，也顾不上把炕桌摆上，直接把托盘放隔间炕上了。
　　要是姚婵自己，四下无人就会凑合这么吃一口，反正碗底有托盘，出去野游不也就是食物上铺块布。但，路斯和是个讲究的人，姚婵总要顾及路斯和的感受。
　　炕桌的尺寸隔间容不下，姚婵直接把炕桌撂到炕中间，寻了块赶紧抹布擦了灰，最后用湿巾和纸巾分别擦了一遍才把托盘从隔间端出来放炕桌上。
　　“喏，四菜一汤，赶紧吃。”
　　姚婵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等吃饺子的时候，你快着点儿，我也有可能抢不到。”
　　“你……”
　　几乎是姚婵话音刚落，路斯和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门就被人用脚轻轻怼开，七姑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见屋里炕桌上已经有了菜饭，意外地“呦”了一声。
　　姚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路斯和把七姑手上的托盘接下来一并放到炕桌上，姚婵低头一看，也是四菜一汤，只不过没有炒素菜，七姑端来的是素鸡脖子。
　　一看就是七姑在自个儿家单独起灶特意做的。
　　路斯和问七姑：“姑你刚才吃饱了吗？再吃点儿？”
　　七姑麻利地替下姚婵端回来的已经凉掉的鱼和汤还有米饭，笑着说：“我吃饱啦，趁这会儿消停，你俩赶紧吃吧。”
　　七姑走后，路斯和锁了门，也上炕盘起腿静静地吃饭。他能感受到姚婵一点点低下来的情绪，如同那刚替换走的鱼，鱼凉了有腥味就没法吃，话头儿过了有情绪就不能再开口，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地陪伴。
　　姚婵果然吃着吃着开始掉眼泪，她把素鸡脖子戳开给路斯和看里面，问路斯和：“你知道这菜怎么做的不？”
　　路斯和摇摇头：“不知道。”
　　“里面是肉馅，这个不难，调好过油炸一下就行，就是长条状的肉丸子。外面这个是鸡蛋皮，费劲就费在这个层鸡蛋皮，做的时候锅里刷一层油，温度刚刚好的时候倒一点搅好的鸡蛋液，”姚婵学着晃锅的那个手势比划：“就这么一晃一颠，哎，不厚、不薄、熟了还没糊，刚刚好，成了，整张地盛到盘子里攒着，再来，直到够裹一盘肉丸子。”
　　姚婵深吸一口气，感叹的声音里掩不住哽咽:“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的一道菜。”
　　姚婵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吃了满嘴的油，接着说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的一道菜。有一次过年我们全家回来，我爷杀了一头驴吃，我不敢吃，我妈做菜的时候特意单给我做了这个，但临上桌盘子被碰掉了，素鸡脖子洒了一地，全粘上了土，不能吃了。我难过得哇哇哭，我奶被我吵烦，就给了我一巴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吃这玩意了。”
　　“我一直知道这边的人不喜欢我，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奶没了，那时候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回来参加葬礼的路上，我都在想我会不会哭不出来，但好像真的是血浓于水吧，系上孝带我就特别难过，没了奶奶这事儿在一根孝带那儿落到了实处，我哭得眼睛都肿了。然后。”
　　姚婵把筷子放下，手捂着眼睛堵着眼泪，她一直在抽噎，说话断断续续，声音瓮声瓮气，透着无尽的悔意与哀思:“我奶出殡的头一天晚上，我爷把我叫进屋，说我奶把她一直戴着的金耳环留给我了。”
　　“然后，我大姑，端着盘素鸡脖子进来，说：我奶清醒的时候，交代了好多遍，我回来一定要给我做素脖子吃。”
　　姚婵清了清喉咙，擦了擦眼泪:“路斯和，你说我是不是活得挺糊涂的？”
　　路斯和摇头，他从前就觉得姚婵可爱活泼的皮囊下有个通透肆意的灵魂。
　　姚婵轻呲一声:“没有人比我更糊涂了，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是个大傻子，不是吗？”
　　路斯和并未接姚婵抛过来的话，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姚婵，喉结上下滑动间，他特别想抱一抱姚婵，但他终究是没动，只把挑好刺的鱼肉夹进姚婵的碗里。
　　“人活着活着就会发现，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更容易接受你不喜欢的结局。”
　　酱肘子很好吃，姚婵挑瘦肉空嘴吃了很多，最后剩汤和米饭，姚婵鬼使神差地在路斯和面前用汤泡了饭。
　　路斯和默默看了一眼，又一眼，叹道:“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姚婵抽噎了一下，问:“比如？”
　　“比如以前我总说你汤泡饭的事儿，不为别的，是因为汤混着米饭一同进到胃里会对胃造成负担，不利于健康。”